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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不响。

  这一种故事,看是看得多,听倒是第一次听见。

  这个中国男人倒也奇怪,居然信任一个外国女子,每个月汇钱给她,养着她。这个外国女子更奇怪,居然死心塌地的从了良,痴情至斯。

  安娜说下去:“我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我母亲也是个妓女,我不知道父亲是谁。以前我想我一辈子也嫁不了人了,于是趁赚得了的时候拼命享受,乱花钱,”她涩涩的一笑,却掩不住心头之喜,“没想到——感谢上帝。”



  我不响,只是用笔敲着桌子。

  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虽然近尾声了,秋意渐浓,然而却金光灿烂的照在安娜的奶油色的手腕上,她腕上戴着一串珠链子。她的脸反映着喜气,头发浓浓郁郁的披在肩上——不折不扣的美女啊,像一张图画似的。

  在这天以后,她还是每隔一天来学中文,开头的时候,她还细细的观察我,深怕我对她有蔑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对她与从前一样,她放心了,因此就更开心,更勤力的学。

  她把那个水手的照片给我看。他的确很年轻,二十多岁,长得也神气,一张脸清秀中带些削薄,在中国人来说,可算得是漂亮的,据安娜说,他叫张家明,安娜把这三个字念得很准。

  “我将来会成为张太太。”她说,“他说他会娶我,他明年圣诞来娶我,看,过了这个圣诞,只有一个圣诞,他就来娶我了,他说会储蓄够钱,来这里买一层房子,我们好好的生活一辈子。”她托着下巴,满足得不得了。

  “他不介意我是妓女,你也不介意我是妓女,多好。你们中国人真好。”她衷心的说。



  我微笑。她很天真。她并不懂这个世界。

  我一直教她,放假的时候她多来几次,如果我功课忙,她来了只是温习,不打扰我,自动又为我做家务。

  慢慢我知道那个叫家明的水手,一个月不过寄五十镑给她,平常她一夜可以赚到这些钱,因为她长得美,然而她为爱情放弃了金钱。这种行为在我眼里是愚不可及的。既然有机会堕落,而且堕落是这么灿烂这么受欢迎,不趁机捞一笔,倒谈起恋爱来,真是想糊涂了,这种茶花女式的牺牲,叫我怎么说呢?

  思想上来说,我比安娜卑贱一百倍,然而我是大学生,她却是妓女。我不惭愧,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她说要带张家明来,结果没有带来。

  他每隔一两个月到一次英国,逗留一星期或是几天,就离开了,接着的又是痴痴的等。每当张家明要来的时候,安娜总是兴奋、快乐、焦急的。

  每一次他走了,她总是来跟我说:“唉!日子过得真快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我笑。她的中文已经很过得去了。

  安娜对于语言很有点天才,母亲是意大利人,她自然会流利的意语,英文也十分好,又懂一点法语、德语,据她说都是从水手处学来的。

  她十分坦白可爱,就像一头小动物,有种原始味道,毫不矫情。

  到了今年夏天,她开始沉郁下来。

  她来我这里,总是默默流泪,告诉我:“他的信很少了,人也不来了。他说轮船公司转了航线,少来英国,改走亚洲了。”

  我只好安慰她,“不怕的,圣诞不远了,他就来娶你的,他工作这么辛劳,不过是为了你们的将来,你原谅他一点,不要担心。”

  安娜有时候也振作一下,说:“他是好人,他不会忘记我的。他的钱还是汇来的,他没有忘记我。”

  我看着她,她是瘦了。

  但是一学中文,还是精神奕奕的。她决定在圣诞节全部用中文跟她的爱人说话,请我加紧替她补习,一边买了无数的中文杂志来看,想藉此熟习一下中国风土人情。

  我并不乐观,看着她把希望精神快乐全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十分难过。她这么年轻,这么美丽,真的要嫁人,未必嫁不掉。英国人虽然比中国人还势利,还有阶级观念,到底年轻的一辈是不介意的,她这样为了一个异邦人,值得吗?我很怀疑。

  张家明自夏天以后就没有来过英国,又是秋天了。

  就在上一个月,安娜来过一次,脸色苍白。她说:“我没有收到钱。”

  我问:“不够用?我这里有。”

  “不,他一一他一直记得的,这一次一一”

  “也许耽搁了。”

  “不会的不会的。”她散乱的说,“不会的,唉!我还要说中文给他听呢,我可以说了,我学会了,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都是中文的,他也不回复,为什么?为什么?”她抬起头,抓紧了我的手,哀告似的看着我,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像受了伤动物的眼睛。

  我深深的为她恐惧,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安娜求我:“请你用中文替我写一封信给他,说我爱他,说我想见他,请他快快来,我们不买度子了,我们过得朴素一点,求求你。”

  我只好依她所说,写了一信讲明我的身分,认识安娜的过程,并且提及安娜已经学好了中文,只等他回来。我把信给安娜,安娜当命根子的收了起来。

  那一天我留下了她,煮了饭给她吃,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觉。她憔悴得那么厉害,蟋缩在我的麻上,可怜得令我心酸。我在信上加了几句,说明安娜实在是一个好女子。

  安娜走了以后没来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去找她,因为没有她的地址,我真糊涂,因为她隔天才来一次,我没有想到可以问她要地址。

  这一次耽搁便是几个星期,今夜,今夜米勒警探带来了这个讯息。

  我说完了我知道的事。

  米勒点点头,“你看看这个电报。”他给我一张纸。

  我看见电报上面简单的写着:“沉船。张家明于两月前遇事身亡。特以通告。”电报是一家著名的船公司发出的。日期是前天。

  我想:安娜殉情了。

  “很明显,这是一宗自杀案子。”

  她殉情了。

  “多谢你,小姐,深为感激。”

  一个妓女为爱人殉情了。

  “没有你的解释,我们在她公寓拣到电报也是无用,抱歉打扰了你的睡眠。再见。”

  我送他们出去,夫上门,再回到床上去。

  安娜死了。

  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稚气地学上海话的声音了。她咭咭的低笑,她的长发,她的美丽,一切都完了。人就是差一口气。她自杀了。张家明死了,她也活不下去。

  她一声不响的选择了这一条路。

  那个水手倒好,一下子便拣到个陪死鬼。

  我空洞无聊的躺着,到天亮,终于忍不住,偷偷的为安娜哭了一场。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船公司会得到安娜的地址,是不是张家明托公司汇钱,公司才知道的呢?一定是。但电报为什么迟了两个多月才发?

  一连串的功课、测验,逼使我把安娜这一段忘记。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又是一个春天。

  如果安娜还在,我与她认识,就两周年了。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我放学,一个陌生的外国女子,一直缠住我要我教中文——我是不会忘记的。

  故事并没有完。

  我放了学,到了家门,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我家的石级上。我看了他一眼,倒是个中国人呢。

  我掏出锁匙开门,那男人却趋向前来问:“你是王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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