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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住的同自己说:“没有这么严重,这个女子,我认识才不过数月,况且一直知道她是之骥的情人。”

  我的自制力不够。自小我不是个懂得控制情绪的人,七情六欲都在面孔上,叫人看得一清二楚。之骥比我麻木,没有敏感度,但看上去却较为镇定。

  呆半晌我终于过去,说一声:“好吗?”在这一刹那,我希望自己是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我垂下眼,谁知七弟放下之骚的手,过来站在我身边。



  她说:“我有话同之骏说。”

  之骥恍然说:“啊,是,你们是见过的。”他走开去。

  七弟仰起头,“怎么,生气?生我气?”她微笑问,“笑我没出息2”

  我不出声,过半晌我说:“好马不吃回头草。”

  “叫我再往前一直走,寻找更绿、更广的草原?算了,我根本是一匹劣马。”

  她讽讪着自己,忽然伸个懒腰,看上去仿佛大功告成的样子,实则上一双眼睛把她的心事和盘托出,显示着深切的悲哀、无奈以及委屈。



  我的声音更轻,“为什么?”

  “为生活。”

  我摇摇头。

  “为了惰性。”

  我再次摇头。

  她出力地寻找答案,终于讲实话:“我爱他。”

  “他?”

  “看他多么英俊潇洒,会得玩,具生活情趣,风流体贴,有什么不好?之骥是个最乐观最直接的人。”

  “他并不爱你,他甚至不懂得你。”

  “我并不想得那么远。”她拒绝知道。

  我想她是知道的,还有什么人能比她自己更清楚。

  她微笑,嘴角有说不出的苦涩,“我们快要结婚了。”

  “七弟,这是终身大事,你不可能累成这样,我不相信你找不到更好的,我——”

  之骥过来,“什么事?之骏,你不是跟你未来大嫂在起争执吧。”

  我把半截话吞到肚子里去,像是咽下一大口粗盐,不知怎地,双眼红了,也知道实在不像个样子,别转身就走。

  背后听见之骥讶异地说:“这之骏可是怎么样了?平常是极得体的一个人,人人都喜欢的。”

  我心灰意冷的回宿舍,打算一辈子住在这幢近郊的灰房子内,永不涉足外边的世界。

  那夜喝水一失手,把一只用了十多年的瓷杯打破,拾起它的时候,心痛欲裂。碰巧有人经过,很随便的置评:“不要紧,现在有种从胶水,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十秒钟内补好。”

  是吗,只要十秒钟?多么好。什么东西都能够补?

  我抬头,面孔上带着愚蠢惨痛的询问。

  那穿三个骨牛仔裤的女孩子爱娇的耸耸肩,“什么都可,除去破碎的心。”

  她摧毁我的希望,挥挥衣袖而去。

  我与杯子的碎片一起坐在地上良久没动。

  等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决定参加之骥的婚礼。

  婚后他们与爹妈同住。

  家里得一乱字。乱得不可开交。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新房内装修完全拆掉,摆新的家具,据说是黑白灰三色,是之骥的主张。

  母亲同我说:“我真困惑,不知道这一个是不是真命天子。”

  我更困惑,房间嫌小,因此把我的储物室都打通了,还是觉得不够大。

  父亲问要不要在楼上租一层,照样可以天天派人上去收拾煮食。而婚礼迫近。

  七弟像个没事人似,照样上下班,面孔上露出一派“当然我什么都不必管,不然何必嫁人”神色,而之骥是个天字第一号闲人,他最喜欢做这种琐碎的事,他们俩真是天生一对。

  我问七弟:“一切都准备好了?”

  “是,婚后就享福,”她淡淡说,“什么事都有公婆照顾,除了上班以外,我只用管吃喝睡。”

  我不响。她也该休息了。

  “你呢?”她问。

  “我在向新加坡大学申请教席。”

  她一呆。

  我双眼看着远处,“听说那是个好地方,人情味很浓,斗争没那么激烈,又是华人社会,适合我。”

  “为着避开我,划不来,”她逼近说。

  “对旁人来说,很少有划得来的事,”我礼貌的答,“在旁人来说,一切等于一加一那么简单,你不该嫁之骥,我也不该逃避他乡。”

  她完全明白,这么聪明的女子,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她走开了。

  太阳落在我身上,我比什么都苍白。

  人不如旧

  有没有试过在街上碰见旧情人?

  我碰见了,在昨天。

  从咖啡室出来,拖着两个孩子,司机尚没有把车子开过来,天气潮湿,我头发又

  好几日没做过,粘在额角,一条洋装裙子被团得稀皱,就是在这种尴尬时分,有一位

  衣冠楚楚的男士挡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小鲁"。

  我牵住孩子的手,抬起头,一眼就把这位男士认出来,因为他的样子一成也没有

  变。

  仍然是高挑身材,穿戴得恰到好处,也许眼角多了一两条皱纹,比以前更加成熟,

  但这是立炯,错不了。

  我立刻叫出他的名字:"万立炯!"

  "李小鲁,"他哈哈的笑出来,"你跟以前一模一样。"爽朗的笑声中却带着感

  慨,我一下子就听出来。

  一样?我还一样?十年前跟十年后还一样?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强自镇静,搭讪

  说:"回来了,几时吃一顿饭?"

  "我这个人,你不是不知道,什幺地方黑往什幺地方跑,本城经济崩溃,我偏偏

  来到这里。"

  他虽然在自嘲,但声音却非常振作。

  就在这个时候,司机赶至,女佣把孩子们抱入车子。

  立炯给我一张卡片。

  我拿在手中,很惘然,真正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能向他点点头。

  我上了车,两个儿子扑上来,继续把我的身体做战场。我轻轻推开他们。

  我两边腮帮子有点痒,搔了两搔,才发觉那里的皮肤很热很烧。

  看在立炯眼中,算是什幺?

  重逢的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但太不公平了,他永远在状态中,而我,他该怎

  幺想?他此刻会不会在笑:那真是小鲁?那幺老那幺丑。

  要命,真亏他还说我跟以前一样。

  一样?

  我绝望。今天出来之前,为什幺不好好打扮一下?我并没有七老八十呀!衣柜里

  满满是今年时兴的衣裳,为什幺没有穿上?

  偏偏一个疏忽,便叫他看到我这个鬼样。

  我取出他的卡片仔细一看,发觉他在大学里教书。薪水虽不高,职位也普通,但

  生活必然是稳定而愉快的。

  他结婚没有?

  那一日真不知道是怎幺过的,整日很访惶很唏嘘,千丝万缕,如数百个蚕茧的丝

  头一起抽出来,不知如何处理,我一时似置身滚汤中的蚕蛹,一时又如抽丝之人,心

  中紧一阵松一阵。

  等得允新应酬回来,我发觉自己什幺也没吃过,正闹胃气痛。

  我问他什幺时候。

  "十二点。"

  我抬头看钟,明明半夜两点半。

  他老是这样嬉皮笑脸,永远说无论多大的应酬,老是准时在十二点回家。

  是吗,他的十二点不是我的十二点,他这个人撒谎与众不同,听的人没相信,他

  自己先相信了。

  结婚九年,孩子都这幺大了,他还是没有真心。

  昨夜就是这样的胡乱睡下。

  第二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两个佣人一个司机都要打发,开出支票,查一直户口,

  发觉钱不够,匆匆出去存现款,觉得跟允新再次摊牌的时间到了,于是顺带约他吃午

  饭。

  他很不愿意的出来,心不在焉。

  不知怎地,我坐在他对面,他的眼睛却不看

  我,眼神四面乱窜,我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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