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
她尴尬的说:"我也是凭记忆,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闲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陈尚翰很静,我听女佣人说,她们做了牛肝酱,便向他说:"有你爱吃的牛肝酱。"
他略略抬起头,表示讶异,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听话点,"我说,"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谁?"
我一呆,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连忙运用急智,"护士就是护士,你理她是谁。'
他不响,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
我说:"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不得了,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所以不准在发脾气。"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饭,我没有答应。
基于好奇,我终于问:"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
"有,只是一两句,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
"他不认得你的声音?"
"不,怎么可能,"她叹口气,"这么多年没见,我再见他,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才三十天,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
她说:"当时我们年纪轻,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跳几次舞,就嚷着要结婚,总共才认得半个月。"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
"有没有空?"她很健谈,"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袖子像灯笼,腰带束在臀围,别有风味。欧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困在这间住宅里,一不方便见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
她给我做木瓜汁,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递给我。
很潇洒,在小节上看得出来,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她舍得浪费。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陈尚翰最爱这一套,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
"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
陈太太笑,"如果他真的对我这么刻骨铭心,当年也不必分手,他不会记得。"
"那时你们都年轻,"我说,"现在不一样。"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她微笑,"在巴黎,是工程师。"
她是念艺术的吧。现在她们都想找科学家做对象。以前时尚情投意合,现在又发觉完全没有这种必要,于是赶着找兴趣没有相干的人。
这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随时找得到人。
漂亮的女人自然找得到人。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有女朋友。"
"谁?陈先生?我可不知道。我只是他的医生,"我微笑,"不过可想而知,他不会寂寞。"
"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她笑,"所以逼得要分手。"
我站起来,"我要告辞了。"
"明天什么时候来?让我弄你喜欢吃的点心。"
我笑,"陈太太你倒是不胖。"那么爱吃。
她爽朗的笑,很西化的一个女人,很可爱。
我们约好早上十点钟。
我到的时候,陈尚翰没起来,没有人敢叫醒他。
我抱定主意显神威,说声"看我的",便跑上楼去,打开门。
他打平躺在床上,我走近去,脚步声故意放得比较重,心中一沉,怎么还不跳起来骂人?莫非有什么事,连忙伸出手去拉他。
这一拉他出声了,"谁?"声音沙哑。
"殷医生。"我答。
"你。"他颇为失望。
我哼一声,他在等哪一国的美女?
"怎么睡过头了?"我不放心他。
他心情似乎不错,答道:"昨天晚上吃了一锅好菜。"
有效,他父母没有白付酬劳,看样子陈太太下足了功夫。我心头也为他一宽。
"有七年没吃杂煨海鲜,新来的厨子有一手。"他伸个懒腰,"唉,那时我在北美念大学~~~~"仿佛想有所倾诉,但努力压抑,改为:"常吃这个浓汤。"
做过夫妻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回忆。他们高估自己太多,这还不是都慢慢想回来了。
陈尚翰忽然醒觉,"这个厨子是什么地方找来的?"
"我只是医生,怎么会知道?"
他吃着闷棍,没了言语。
"起床,霉在房间里,干什么?"
"如果有夹油条的咸菜饭就好了,配开花的豆腐浆。"他喃喃的说。
他是北方人?我一直不醒觉。
护士们扶他进洗手间。我不放心,怕他收着什么药丸,里里外外搜了一遍,不见可疑处才作罢。
我先下楼,陈太太叫住我,"殷医生,我做了好些北方点心,你来尝尝。"
桌上摆着韭菜盒子,豆浆以及陈尚翰念念不忘的菜饭。
这可是叫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不能相信双眼。
人闲了便会动脑筋想吃,真看不出陈太太是医胃的专门人才,而且做出来的点心香得不得了,比起单调的鸡蛋火腿不可同日而语。
我本想先坐下,大快朵颐。
谁知陈尚翰来不及的摸索过来,急躁的说:"我闻到豆浆香,快盛给我。"
陈太太看到这个饿鬼,倒是宽慰,我朝她打个手势,避席而去。
何必尴尬,本来就是夫妇。
食物在厨房还有很多,我狠狠的吃了个饱。
女佣人进来说:"医生,陈先生找你。"
我连忙跟出去,他坐在书房内,捧着一杯绿茶。
听见我脚步声,他没头没脑的问:"是你吗?"
"我?"
"是不是你叫厨子弄这些食物,又是不是你通知他们我爱喝龙井?"他罕见的心平气和。
"不是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忍不住笑。
"那么是谁?"
"厨子。"
"厨子说有人教他做的。"
"陈先生,我是医生,不是美食专家。"
他迟疑一下。"那么谁建议开车去兜风?"
"开车出去?那倒是好主意。"我说,"维持心情愉快,对你来说,非常重要。"
"你不是幕后主持人?"他面孔上露出失望的样子来。
"当然不是。"
他在说什么,他以为我对他特别好感,要做那么多的事来取悦他?
"坐下来。"他说。
我不去理他。
"请坐。"他又说。
多个"请"字又不同,我缓缓坐下。啥事需如此客气?
"告诉我,我下次动手术复元的机会是多少?"
"医生已经告诉过你。"
"一半一半?"
"也许。"
"有百分之五十机会,我会做瞎子。"
"另有百分之五十机会痊愈。"
"你知不知道做盲人的痛苦?"
"很幸运,我不知道。"
"真是生不如死。"
我没有回答,我拍拍他肩膀。
"我情愿死。"他用手掩住面孔。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惶恐。以往他只是发脾气来掩饰。
"晚上你想吃什么?"我说,"我叫厨子替你去做。"
陈太太站在我身后,很怜悯地看她前夫。
"你先出去,待我静一静。"
"好。"我看陈太太一眼。
陈太太与我走到厨房,跟我说买了新鲜莲蓬来做冬瓜汤,开头谈着食物,后来她渐渐崩溃,眼睛都红起来,声音中充满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