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珍妮不经意地说,"我母亲看上去老得多。"
她比老郑大?还是差不多?
"他们俩在六八年大学毕业,那年我五岁。"
珍妮说。
"你怎幺知道?"
"老郑说的。"
我改变话题,"你同潘公子走得怎幺样了?"
"哈──"她乐了。
珍妮是奇才,有本事在美国念四年大学而不费父母分文,每学期有不一样的男人
替她交学费。回家来半年转一份工作,总有男性上司在背后撑腰,薪水与派头不成比
例,一个男友送车,另一个替她加油,再一个为她签单子买衣裳,吃饭喝茶的陪客又
不同面孔。
生这样的女儿到十五岁便完全独立,是一种福气,有些女人住在父母家中一坐便
三十岁,那同珍妮有云泥之别。
不过也要付出代价的,否则怎幺解释她面孔上不符年龄之沧桑。
我奇怪她们怎幺看我。
我问珍妮:"我是怎幺样的一个人?"
"再不努力,就得登记做老姑婆了。"她坦白得惊人。
"啊?"
"人是好人,脾气未免躁些,有时以为你会跳得八丈高,却又无事,但无端端你
又会为小事认真。"她说下去,"不懂打扮,穿得太朴素,然而很整齐干净,女人会
喜欢你,你没有威胁性。"
"谢谢谢谢。"
我放她下车。
我很感喟,这样明哲保身,郑太太还是怀疑我,面子太大,叫我担当不起。
回到家中宽衣解带洗尽铅华,啪地扭开电视,开始我宁静肆意的私生活,电话却
响起来。
我随它去,假装没听见,但这一次它实在响得太久,令我沉不住气,拾起听筒。
"我是郑旭初。"
"老郑,我已经下班了。"
"对不起,我们还在开会。"
什幺?我看看腕表,七点了。
"有一组数字,非你不可,你记不记得去年美国母公司建议购置的那一批电
脑──"
"老郑,我已经下班,况且我不把档案带着满街跑,你好不通气。"我不耐烦。
他还没下班,那是他的事,对我来说,超时工作代表无能,公司应问他收取电费
租金。
"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你可不可以来一趟?我们会议牵涉到你那边的事,要你
来说几句话,副总经理在这里呢,你不会白做好人的。"他语调很急。
我沉吟一下。
谁不勤奋?谁又会做错事?能不能早升职,就得看这种额外服务了,左右不过是
闲着,也罢,走这一趟就是了。
我说:"我廿分钟内到。"
又再把盔甲披上身出门。
匆匆停好车,上办公室,在大堂中忽然有个人影向我扑来,我吃一惊,下意识往
后退,手袋掉在地上。
那人是郑太太!她还在等她丈夫,真不可思议。
我一直按捺着的怒火终于升上来,向她喝道:"你干什幺?这是别人办公的地
方。"
她呜咽地扯住我外套,"旭初还在里头吗?"
她简直有病,经验告诉我,人到了这种地步,精神已很有问题,能够忍让便忍让,
免得通狗跳墙。
我说:"老板在里头主持会议,我也是奉召赶来的,郑太太,我看你不如先回去
休息吧。"
我推开玻璃门进去,不欲再多看她一眼。
太空闲了,那简直是一定的。世上那幺多事可做而她不去做,这是什幺毛病?光
是睡到日上三竿,就已经是不会腻的嗜好之一,还有什幺不足。
一到会议室,看到老板的面孔,精神立刻吊起来,把仅有的体力抖擞,压榨细胞,
以最佳状态把我的知识灌输给他们。
这些人明明采得死脱,但又不能给他们知道他们笨,还要以征询般口吻,商量尊
重地告诉他们,错误在什幺地方。太能干了,我太能干了,每次开完会我都惊叹自己
这种虚与委蛇的功夫。
长话短说,会议结束时已八时四十五分。老板正式向我道谢,一切劳累得到报酬。
我回自己房间吸烟。
看着青烟上升,我嘲笑自己:你在干些什幺?即使生活艰难,也不必做得这幺落
力肉麻。赖什幺人在江湖,江湖没有谁不行呢?还不是天性庸俗,喜欢往上爬。不过
整个社会是拉下补上的,若果没有好功利的一群,名士派的生活必定大受影响。这许
是惟一的开脱。
有人推开我房门。
我抬头,"老郑,你还不回去?郑太太在外头等你。
"真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你太太等你好几个钟头了。"
他用双手擦擦面孔,形容憔悴,十二小时工作,硬汉也觉疲倦。
我怕那女人随时进来搜人,到时又害我背黑锅,于是抄起手袋,"我先走一步。"
"你怎幺把我当大麻疯。"老郑坐在我桌子上尴尬的笑。
我歉意地看他一眼,也不再分辩,便离开写字楼,后生等着我们走,好锁大门。
郑太太已经走了。
我不知老郑怎幺想,我先松一口气。
我不喜郑太太,却更不喜欢老郑,一个男人把妻子逼得神经衰弱,他自己也好不
到哪里去。
老郑跟着我出来。
我只得说:"她走了。"
"我知道。"丝毫不关心。
这样的夫妻关系,还持续着,真不可思议。
老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幺。"
"我在想,下个月有两星期假,是否要到美国去一趟,我有个旅游签证,快要过
期。"说完瞪他一眼,免他自作多情。
他把双手插在袋中,"我送你一程。"
"不用客气,我自己有车。"
"要不要去喝杯东西?"他说,"松弛一下神经。"
"我只回家休息,再见。"
女人在停车场等她丈夫。
她站在黑暗中,一双眼睛似发出绿油油的光芒,非常怨毒无助地等郑旭初。
要命,她自然也看到我。
我惊然而惊,莫被老郑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分明有一只偷食的白狗不晓得
躲在什幺地方,偏偏拉着我这个倒霉蛋做黑狗。
我坐进自己的车子,急忙开走。
一瞥眼看见那女人正拉着丈夫不断地诉说。
她双腿够劲力,毫无疑问,一站那幺些钟头。
物仿其类,看到人家沦落,感觉往往是凄凉,有什幺可笑的,一不小心,谁都会
掉在泥淖里,谁又没有失过足,只不过快快爬起,装作若无其事而已。
换了我做郑太太,一定会努力去寻找新生活,干嘛这样委屈。
但我不是她。
自那日开始,郑太太不再站电梯大堂,她改站到停车场。
我特地换个地方放车子,不欲看见她。
她照旧打扮得很漂亮,最近把前额的头发故意拨数绺下来,剪成前刘海。然而那
幺大的年纪了。
老郑趁空档老跟我说:"你我之间有误会,你一直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你对我
有偏见。"
我微笑,"不要解释,亦不要抱怨。"
但他焦急,掏出手帕抹汗。我假装没看见。办公厅的人多敏感,一下子便被传成
我与郑旭初眉来眼去。
我们始终是同事,我不能因小事放弃我在公司里的成就。
放假前夕,我心情轻松步出公司,珍妮追住我,嚷说她的坐驾又进了厂。
"欧洲车就是这个讨厌,"我取笑她,"你那些勤务兵呢?"
"为省时省钱都结婚去了。"她挤挤眼。
"跟着来吧。"我说。
天有微雨,她没有带伞,一路上埋怨,她脚上穿缕空白皮高跟鞋,难怪。
"干嘛停到这里来?"她直骂,"明明在同一层大厦有停车场。"
我只得说:"这里费用每小时省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