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