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什么?
家力再读一遍:“妈嫁那年,我才七岁。”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击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泪来。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这个C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当然纯是巧合。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一把脸,斟出一杯黑咖啡,双手颤抖,翻开原稿阅读。
陈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岁。
父亲病故才一年,后来,他知道是因为经济情况欠佳,母亲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变了哑巴,三天不说一句话,低着头,怕别人看到他倔强的眼神,静得象不存在一样。
所以相安无事地生活到十一岁。
然后,他要求寄宿读书,母亲马上答应,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头一年他长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脸色红棕,放了学留在操场上打球,功课也大大进步。
别的同学想家想得流泪,他至为诧异,怎么可能,对他来讲,家是羞耻的牢笼。
中学毕业之后他顺利考取奖学金升上大学,好几年没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陈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记忆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读到这部小说。
主角的处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间找到许多共鸣,眼眶好几次润湿。
文字的魅力真正伟大,能叫一个成年男子落泪,谈何容易。
年轻的C何来这种功力?
电话铃响了。
“书呆子会所。”
“书呆子,我是周秀山,”声音焦急,“电脑修妥没有?”
这么心急?说好三天交货呀,时限未到。
“已经十二点了,有进展无?”
不知不觉,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家力答:“黄昏给你送来。”
“喂,”那周秀山抗议:“什么叫黄昏、晨曦?说出一个正确、科学的时间可好?”
“五点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电话啪一声挂断。
小说是她写的吗?
吃过午餐,家力把手提电脑彻头彻尾整理好,最后把记忆系统归原。
一切象新一样,粗心点根本看不出来。
就像陈家力,谁会知道他没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为青年没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静路三号。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电脑,展开笑靥。
“谢谢你。”是由衷的感激。
“别客气。”
“收费不便宜吧。”
“单据在这里。”
她看过数目,“啊,还算公道。”
“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少女眨眨大眼睛,“请问。”
“电脑是怎么毁坏的?”
少女有点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楼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说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点,随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结果没打中,电脑飞出露台,落在花园大石上。”
陈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说作者真是她吗?
“后来,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电脑也破烂不堪,到处求救,都推荐书呆子,果然没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现款。
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已经结束。
少女又说:“有需要时一定再找你。”
陈家力不得不告辞。
回到货仓,他把那篇小说读毕,情绪波动到极点。
他认识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头十页传真给他们批阅,可是转头一想,又按捺下来。
这是人家的未发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传阅?总得先经过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发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时的彷徨无助,历历在目。
母亲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换上新衣,众亲友在一旁赞道:“真像廿多岁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亲笑了。
家力记得他在一旁瑟缩地看热闹。
大人对他说:“你留在家里吧,别捣乱。”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长的一天。
母亲在早上八九点钟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来。
他偷偷起来张望,想与妈妈说一句半句话,但,那个男人在她身边,从那天起,母亲的手一直没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这种事他本来早就忘记,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现在因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说,又自仓底挖了出来。
男人有时比女人难做。
找谁去倾诉心事?人家会笑他,男子汉大丈夫,吃一点苦,得些磨练,将来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压抑情绪,提着工具箱,出发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们早些回来。
回到家,再次重读那本小说,看得滚瓜烂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电话。
“书凯子会所?”
“不,是书呆子会所。”
“我姓周。”
家力认得她的声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电脑那人?”
家力觉得奇怪,为何明知故问?“是,在下正是。”
“电脑中少了样东西。”
家力马上说:“不会。”
对方冷笑一声,“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觉得心虚。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没想到她电脑中会有防盗窃装置。
“你盗印了两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对方见他坦白承认,火气稍减,“立刻归还。”
“是,我立刻到宁静路来。”
不过,小说已经印在他的脑海中,可怎么办?
他把原稿放进一只大信封里,开车到宁静路。
周小姐在门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发觉不是周秀山,两个人长得非常相象,可是她头发较长,年纪约大三四岁。
家力怔住,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没想到书呆子外型如此英俊潇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绍,把大信封还她。
她正要转头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说。”
没有一个写作人会对读者不敬,她嫣然一笑,说道:“谢谢。”
家力呆呆地问:“你是C?”
她颔首。
“那么,周秀山是谁?”
她答:“捣蛋鬼,我表妹,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我出门三天,她就差点没拆了我屋子。”
原来如此。
“你要她地址?我可以给你。”
“不不,”家力双手乱摇,“不用了。”谁敢招呼那个顽劣儿。
“幸亏手提机里的不是日记。”
家力唯唯喏喏地道歉,涨红了脸。
照说事情已经完结,人也应该走了,可是他的双腿比他的头脑聪敏,钉在那里不肯动。
对方也似没有赶人的意思,片刻她说:“请进来,我送你一样东西。”
家力大喜过望,立刻走进会客室。
小洋房收拾过了,比从前整洁,女佣人斟出茶来。
C对家力说:“请稍等。”
片刻,她手中拿着一本书出来,“请笑纳。”
家力接过,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孤星”二字,作者是郑若珠。
真正的C姓郑,小说也早已出版。
家力不知说什么才好。
郑若珠摊摊手,“电脑是旧的,里边的资料也是旧的,原稿早已用不着了,三年前已经出版。”
家力冒昧问:“那你现在可是成名作家?”
她笑了,“不敢当,我仍是挣扎中的自由撰稿人。”
家力忍不住说:“那是我看过的小说最好的一部。”
“可否分析指点?”
“不敢,但小说中淡淡哀愁至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节发展自然,至为吸引。”
郑若珠沉默,象是感动了,半晌说;“你读得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