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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页

 

  文英说:“这才是享受呀。”

  我微笑。

  “好了,我也该走了。”她说。

  “不在这里吃晚饭?”我问。



  “妈妈等我。”文英说。

  “改天周末到这里来睡?”

  “好的。”

  我送她出去。在门口遇见妈妈回来。

  她心事重重,见到我们,只颔首点头,也不待介绍,便进屋子里去。

  “那是你母亲?”文英说:“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四十了,长得很年轻。”我说:“我想她必然后悔生下我,不然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致力于工作。”

  “顾,别这么说。”

  我叫司机送文英回家。

  自从母亲在医院担起行政工作以来,就连吃饭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我到书房去敲门,推门进去。

  “什么事?”她抬起头问。

  “想同你说几句话,妈妈。”

  “什么话?”她头也不抬,伏案疾书,“我正忙,没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说。”

  我很觉乏味。替她轻轻掩上门,走开。

  那日睡到半夜醒来,失眠,到楼下厨房热牛奶,走过书房,看到灯亮着。

  妈妈还没有睡,都三点了。

  她到底在忙什么?

  光是祖父留下来的产业,已经够我们花一辈子,到底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忙?

  我太寂寞,太需要他们,他们可知道?

  下星期是我十七岁生日。

  看样子母亲不会记得这件事。

  也罢,我必需要训练得自己非常豁达,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铺张。

  我觉得万分的寂寞,压抑之余,情绪自然不佳。

  文英问:“大小姐又受了什么委曲?”

  我说:“我总没有享过天伦之乐。”

  “不会的,”文英劝我,“伯母这一阵子忙,过了一会儿,她有空,自然会得同你亲近。”

  “过去十七岁来──”

  “创立事业是很困难的。”

  “何必需要事业?”

  “这话就不公平了,你母亲是医生,对社会有一定的责任与贡献。”

  “我也需要她。”

  “你要体谅她,许多病人都需要她,况且她此刻又参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上那么大的篇幅刊登,怎么,你不看报纸的吗?”

  我摇摇头。

  “嗳,你要多些关心你母亲才是。”

  “为什么医院会被人告?”

  “为了──唉,我们到图书馆去翻报纸。”

  我很惭愧,到底是我不理母亲,还是母亲不理我?

  我看了旧报纸,原来是病人家属要求撤去维生机器,事后反悔,同医院打官司,要求赔偿。

  报上还刊载母亲的照片。

  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还挂住自己的生日舞会,我大过份了。

  她这一阵子难怪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那日回家,母亲同一大班人在书房开会,我猜测是律师们,因为我们家里特别静,是商谈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饭时分会才散。

  我问母亲:“输还是赢?”

  母亲说:“赢了第一局,病人上诉。”

  啊。要她答我,看来只好说她有兴趣的话题。

  我说:“他们的机会如何?”

  母亲疲乏的笑,“不知道,我们尽力而为罢了。”

  她倒在沙发上。

  我鼓起勇气,坐在她身边。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两三年她皮肤还很光滑美丽,如今有许多细纹,同时鬓边也有一两条银丝。

  “你疲倦了,妈妈。”我轻轻说。

  她很意外,抬起头来。

  我以前再也没有说过一种话,怕冒犯她,也怕得罪她,但今天,我觉得总要有一人来打破这个僵局。

  “要不要放长假?也许到英国去与爸爸会合。”

  她叹口气,“我哪里舍得到假。”

  我又再大胆说一句:“也不能忙坏自己呀。”

  “我也想放假,慢慢再说吧。”她说:“怎么,你忽然关心起这一点来?”

  我笑笑。

  “大考开始没有?都没看见你温习。”

  “平常有听书,大考不必怕。”

  她微笑,笑起来还是很美的,今天晚上她说这么多话,已经比我们平时一星期的对白为多。

  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晚了,你去睡吧。”

  我已经够满足。

  那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同文英说:“我发觉我自己也要尽力。希望将来可以与母亲的关系更好。”

  “一个好医生怎可能不是一个好母亲?”文英说。

  “你知道吗?你给我太多的鼓励。”我拉住文英的手,“我感激你。”

  “五年同学,还说这种话?”文英说:“还有,不要以为立时三刻便会与你母亲解冻,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多谢指教。”

  “下星期你满十七岁了吧?”

  “是的。”

  “如何庆祝?”

  “历年来你我都不庆祝生日。”我说。

  “我母亲通常煮两只鸡蛋给我吃,”文英说:“同时问我要什么,我总是很识趣,尽可能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要一枝笔之类。”

  “我都想不出要什么。去年母亲在事后才想起来,给我钱,叫我自己去买东西。那笔钱如今还存在银行里,今天恐怕也如此。”

  “小孩的生日不必过得太隆重。”文英安慰我。

  “这是真的。”

  “如果给你选择,你要什么?”

  “愿望?我希望妈妈对我,比从前较为和悦。“

  “可怜的顾淦。”

  我笑。

  周末我没有出去,整日温习,偶尔到泳池浸一浸解闷,读书的荆棘是考试。但是母亲说,毕业之后,每天的工作便是各式各样的测验。

  母亲在星期日下午出去一下,提早回来,心情颇为轻松,但是没有说什么话。

  年年她都说:“考试不必考第一,只要及格便可。”

  但我依然考着第一。

  成绩表取回来,她顺手签一个名,我又取回去。

  母亲对我很仔,把我训练成一个独立的人,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温情。

  考试之连续三天,一共考八科。

  考完后整个人松下来。

  那日下午,我又到文英家去玩。

  我说困,因考试期间,睡眠多多少少受影响。

  尹伯母说:“要不要在文英房中眠一眠?”

  “不用,陌生床很难睡得熟。”

  我与文英去看了场戏,回来玩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一直玩到十一点。

  我打电话叫司机出来接。

  文英同伊妈妈说:“妈妈,你看,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

  我用眼睛白文英。

  文英妈笑道:“别取笑顾淦,她好不自在。”

  “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文英送我下楼。

  上了车我抬头望,四楼小小两个窗户的灯仍旧亮着,这么小的住宅里住着这么幸福的一家人,真不可思议。

  屋宽不如心宽。这句老话还是有它的意思。

  母亲并没有睡。

  我讶异,等谁?这么晚了。

  母亲不许我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蠢问题,象推门进房,明明不见那个人,还随口问:“某某不在吗?”或是一进门就问:“文件在什么地方?”当然在桌上,不然还会在嘴里不成。都是没有脑的最佳证明。

  所以我一切都礼貌的不闻不问。

  她说:“我等你。”

  “对不起,”我说:“有事吗?”

  “你考完试,想必比较空,便想与你说几句,谁知你一直没打电话回来,我反而错过困头。”

  “等我多久了?”我不安,“有没有三个钟头?”叫她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非常惶恐。

  “不要紧。”她说。

  “想与我说什么?”

  “没有。我与你父亲,在家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但将来还要少。”

  “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接受加州理工学院的邀请,去做一项研究,为期九个月,要离开家一段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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