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说:“这才是享受呀。”
我微笑。
“好了,我也该走了。”她说。
“不在这里吃晚饭?”我问。
“妈妈等我。”文英说。
“改天周末到这里来睡?”
“好的。”
我送她出去。在门口遇见妈妈回来。
她心事重重,见到我们,只颔首点头,也不待介绍,便进屋子里去。
“那是你母亲?”文英说:“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
“四十了,长得很年轻。”我说:“我想她必然后悔生下我,不然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致力于工作。”
“顾,别这么说。”
我叫司机送文英回家。
自从母亲在医院担起行政工作以来,就连吃饭说话的功夫都没有了。
我到书房去敲门,推门进去。
“什么事?”她抬起头问。
“想同你说几句话,妈妈。”
“什么话?”她头也不抬,伏案疾书,“我正忙,没有重要的事,改天再说。”
我很觉乏味。替她轻轻掩上门,走开。
那日睡到半夜醒来,失眠,到楼下厨房热牛奶,走过书房,看到灯亮着。
妈妈还没有睡,都三点了。
她到底在忙什么?
光是祖父留下来的产业,已经够我们花一辈子,到底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忙?
我太寂寞,太需要他们,他们可知道?
下星期是我十七岁生日。
看样子母亲不会记得这件事。
也罢,我必需要训练得自己非常豁达,生日而已,不值得大肆铺张。
我觉得万分的寂寞,压抑之余,情绪自然不佳。
文英问:“大小姐又受了什么委曲?”
我说:“我总没有享过天伦之乐。”
“不会的,”文英劝我,“伯母这一阵子忙,过了一会儿,她有空,自然会得同你亲近。”
“过去十七岁来──”
“创立事业是很困难的。”
“何必需要事业?”
“这话就不公平了,你母亲是医生,对社会有一定的责任与贡献。”
“我也需要她。”
“你要体谅她,许多病人都需要她,况且她此刻又参予院方的行政工作,院方被人控告,你不知道吗?”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
“报上那么大的篇幅刊登,怎么,你不看报纸的吗?”
我摇摇头。
“嗳,你要多些关心你母亲才是。”
“为什么医院会被人告?”
“为了──唉,我们到图书馆去翻报纸。”
我很惭愧,到底是我不理母亲,还是母亲不理我?
我看了旧报纸,原来是病人家属要求撤去维生机器,事后反悔,同医院打官司,要求赔偿。
报上还刊载母亲的照片。
这么大的事我都不晓得,还挂住自己的生日舞会,我大过份了。
她这一阵子难怪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那日回家,母亲同一大班人在书房开会,我猜测是律师们,因为我们家里特别静,是商谈大事的好地方。
等到晚饭时分会才散。
我问母亲:“输还是赢?”
母亲说:“赢了第一局,病人上诉。”
啊。要她答我,看来只好说她有兴趣的话题。
我说:“他们的机会如何?”
母亲疲乏的笑,“不知道,我们尽力而为罢了。”
她倒在沙发上。
我鼓起勇气,坐在她身边。
只有我知道她是大不如前了。
早两三年她皮肤还很光滑美丽,如今有许多细纹,同时鬓边也有一两条银丝。
“你疲倦了,妈妈。”我轻轻说。
她很意外,抬起头来。
我以前再也没有说过一种话,怕冒犯她,也怕得罪她,但今天,我觉得总要有一人来打破这个僵局。
“要不要放长假?也许到英国去与爸爸会合。”
她叹口气,“我哪里舍得到假。”
我又再大胆说一句:“也不能忙坏自己呀。”
“我也想放假,慢慢再说吧。”她说:“怎么,你忽然关心起这一点来?”
我笑笑。
“大考开始没有?都没看见你温习。”
“平常有听书,大考不必怕。”
她微笑,笑起来还是很美的,今天晚上她说这么多话,已经比我们平时一星期的对白为多。
这真是一个好的开始。
“晚了,你去睡吧。”
我已经够满足。
那夜我睡得很好。
第二天我同文英说:“我发觉我自己也要尽力。希望将来可以与母亲的关系更好。”
“一个好医生怎可能不是一个好母亲?”文英说。
“你知道吗?你给我太多的鼓励。”我拉住文英的手,“我感激你。”
“五年同学,还说这种话?”文英说:“还有,不要以为立时三刻便会与你母亲解冻,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
“多谢指教。”
“下星期你满十七岁了吧?”
“是的。”
“如何庆祝?”
“历年来你我都不庆祝生日。”我说。
“我母亲通常煮两只鸡蛋给我吃,”文英说:“同时问我要什么,我总是很识趣,尽可能在经济许可的范围内要一枝笔之类。”
“我都想不出要什么。去年母亲在事后才想起来,给我钱,叫我自己去买东西。那笔钱如今还存在银行里,今天恐怕也如此。”
“小孩的生日不必过得太隆重。”文英安慰我。
“这是真的。”
“如果给你选择,你要什么?”
“愿望?我希望妈妈对我,比从前较为和悦。“
“可怜的顾淦。”
我笑。
周末我没有出去,整日温习,偶尔到泳池浸一浸解闷,读书的荆棘是考试。但是母亲说,毕业之后,每天的工作便是各式各样的测验。
母亲在星期日下午出去一下,提早回来,心情颇为轻松,但是没有说什么话。
年年她都说:“考试不必考第一,只要及格便可。”
但我依然考着第一。
成绩表取回来,她顺手签一个名,我又取回去。
母亲对我很仔,把我训练成一个独立的人,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得到更多的温情。
考试之连续三天,一共考八科。
考完后整个人松下来。
那日下午,我又到文英家去玩。
我说困,因考试期间,睡眠多多少少受影响。
尹伯母说:“要不要在文英房中眠一眠?”
“不用,陌生床很难睡得熟。”
我与文英去看了场戏,回来玩扑克牌,有一搭没一搭,一直玩到十一点。
我打电话叫司机出来接。
文英同伊妈妈说:“妈妈,你看,这就是有钱的好处了。”
我用眼睛白文英。
文英妈笑道:“别取笑顾淦,她好不自在。”
“我早就习惯了。”我说。
文英送我下楼。
上了车我抬头望,四楼小小两个窗户的灯仍旧亮着,这么小的住宅里住着这么幸福的一家人,真不可思议。
屋宽不如心宽。这句老话还是有它的意思。
母亲并没有睡。
我讶异,等谁?这么晚了。
母亲不许我问一些莫名其妙的蠢问题,象推门进房,明明不见那个人,还随口问:“某某不在吗?”或是一进门就问:“文件在什么地方?”当然在桌上,不然还会在嘴里不成。都是没有脑的最佳证明。
所以我一切都礼貌的不闻不问。
她说:“我等你。”
“对不起,”我说:“有事吗?”
“你考完试,想必比较空,便想与你说几句,谁知你一直没打电话回来,我反而错过困头。”
“等我多久了?”我不安,“有没有三个钟头?”叫她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非常惶恐。
“不要紧。”她说。
“想与我说什么?”
“没有。我与你父亲,在家的时间已经够少的了,但将来还要少。”
“怎么一回事?”我问。
“我接受加州理工学院的邀请,去做一项研究,为期九个月,要离开家一段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