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要个相夫教子的贤内助,得到了,又觉得她不够时髦能干。这年头做人是难的。
很多男女有种怪脾气,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我与景伯都还能心平气和,也不张扬这件事。
我如常地生活,人瘦了许多,但并没有为此而荒废日常工夫。
妾心如铁,不然也不行。才廿七岁,以后一大段日子,难道还拖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日子不行。现在都不在兴这样。
最可惜是没有孩子。我此刻有足够能力与魄力只手带大一个孩子,如果这孩子,如果这孩子不象景伯,那也是很优秀的。
我甚至不介意孩子蠢。笨人有笨人的神气,自然会有聪明人来替他服务,再也不怕的。
孩子。下了班可以看他扑上来叫妈妈,轻呼呼白雪雪的面孔,再笨也是自己的孩子,爱他至死的那日。
如今落了空了。
不知恁地一直没有怀孕。
看过医生,都说情绪紧张虽然有些微的影晌,但也不致于不孕。
如果要彻底检查;那也是可以的,只是谁抽得出空去做这个呢。星期一至六上班,加上一周两次在港大上课争取硕士衔头,星期日去做健身操,有时又兼职做即时传译,时间排得密密麻麻。
我们曾有很多幻想。
其中一项是希望生很多孩子,多得像小白兔似,成日在家跳来跳去。
都准备好了!空房间,小床,还到处去打听有什么可靠的褓姆。
最令我伤心的是这一项。
一向不那么爱美,自问不怕辛苦生孩子,又看破做人的道理:纵然没趣,也得看看有什产作为。
正准备大旅拳脚,都落空了。
约了景伯出来谈细节。
“房子一向是你的,”他说:“你大半生的节蓄与心血都在这房子里。”
“你也有出力。”
“是你的。”
“好。谢谢。”
“车子呢?”景伯问。
“车子自然归你,”我说:“我一直没考到车牌,要来也没用。”
景怕用手托着头,“我们是怎么会离婚的?”
“呵,是你呀,你与不同的女人在外约会,拆穿了,那我说:不如离婚吧,你也没反对。”
“现在我都改过了。”
“也不算是过,人各有志。”我说,“有些人就是喜欢这样,各人生活方式是不同的,我特别爱静,可是没有权利逼你也陪我闷在家中。”
“你太文明了,为什么不野蛮一点呢?同我吵呀。”
“没有那个精力了,以前小时候也同男朋友吵,现在想起来,既丑陋又无聊,唉,为了那种男人……”
景伯不由得生起气来,“你同我吵又不同,我不是那种男人,我是你丈夫。”
我笑了。
有许多朋友,离了婚后根本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同那个男人结的婚,想起来毛骨耸然。
但景伯是个出色的男人,我再恼恨他也不能不承认他不会使我羞愧。
“银行有十万美金存款,你都拿去吧,防防身是不错的,真的花起来可不经用。”
我微笑,“可以买只钻表,或是两件狄奥皮大衣,或是一部跑车。”
他也微笑,“不是想存钱,而是什么都买不起,只好不花,反而存起来。”
我也笑。怎么花呢,东西这么贵,我们又不是爱充阔的人。
“没有你,真寂寞。”
“我也是。”我坦白。
“想去看电影都没人陪。”
“你那女朋友呢?”
“根本不是女朋友。”
“否认又是何苦来?”
“真的,不是女朋友。”
“明明一起出入不止三五个月了。”
“那时……”他住了咀,不解释了,一解释当然是别人的错,“不是就不是。”
我又笑,有点心酸。
他想起来,“什么都办好了,我已约了周律师。”
我点点头。
景伯忽然感动起来,“必人,你是最正直的一个女人。”
“不敢当,因此没女人味道。”
“必人,或许我们可以出来看看电影。”
“有空的话。”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吗?”景伯盼望的说。
我摇摇头。何必文过饰非,故作大方,我没有这个本事。
这样清醒的离婚。
姐姐说:“将来你就知道!他不是没有悔意的,原谅他不就算了?俗云柴米夫妻!大家都是凡人,眼睛里揉不下一粒砂,你真当自已是神仙中人?”
我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说只要丈夫高声些同她说话,她就离婚。”
“你相信她?”
“相信,她早已离婚了。”
“活该,谁配得起神仙妃子。”姐姐说:“她现在好了,可以独个儿斯斯文文的过一辈子。”
我沉默一回儿,“听说在追求一个比她小的男人,追得很苦,被那男人另一个女友笑话。”
“活该,人各有志。”
我不出声。
“你明知道后果,怎么不原谅景伯呢?”
“原谅一次又一次,很累的。”
“人与人之间应该有这个量度,”姐姐说:“他是你的丈夫,你不为他累一点,又为谁去?”
我不出声。
“你想想去。做母亲的若怕累,迟早与儿女脱离关系。”
我想了很久。
有一日景伯在下班时上来看我。
在我们以前的沙发上坐长久,什么也不说,忽然哭起来。
我别转面孔。泪流满面。
我知道景伯是深深的后悔了。
但这一切都帮不上什么忙。
我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让这段婚姻维系下去,世上哪一段感情哪一宗事不是千疮百孔的,眼开眼闭,图个太平。二、离婚,然后用我的下半生来怀念这段婚姻。
都不是好的选择。
其实我们做人,几时有过好的选择。
我耿耿于怀景伯对我不忠,女人现在有资格要求男人对我们忠心。大跃进。
可是几时开始,男人才会觉得有必要对女人忠心呢。
哭完之后,景伯同我说:“天气热,你要当心身体。”
“知道。”
“别又冰淇淋当饭吃。”
我笑起来,顺势擦干眼泪。
“又给我说中是不是?”他问:“一到夏季,就不高兴吃饭!把冬季好不容易长的肉付之流水,
一天到晚,糖果饼干冰淇淋。”
我不出声。
以前一到夏天,他便押我吃饭,现在搬出去,当然不可以再做这种事。
“必人──”他恋恋不舍。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静静答。
“让我搬回来吧。”
我低下头叹口气。
“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们搬一个家。”
我微笑,“孩子气,自欺欺人。”
“不,真的,搬一个家,气氛完全改变,我们名正言顺的从头开始。”
“这一段日子,你以为我要惩罚你?”
“不是吗?”他充满了疑惑。
连他都不明白,我又欢一口气。
“不是吗,以前你生气,也叫我离家住一两日,一会儿下了气,又叫我回来,不是吗?”
真是天真。
忘记谁说的,男人永远带着孩子气,到三四十岁,也还一样。景伯在这种要紧关头,忽然之间充满孩子气的幻想。
我很不忍,他们闯了祸,又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
我可不可以把事情当作没发生过?
照说不是太难的事,成年人都有这个本领。
在公司里,明知谁对牢老板说我的坏话,或在背后放冷箭射我,我都可以装作不知,第二天见到那个人,照样的和颜悦色,若无其事。
为什么在家里不能?
在外头,谁把我骂得臭死都不要紧,看见他仍然打招呼,讲哈罗,我做这些,都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对景伯就不能够?
现代人的悲哀,在任何场合,为了生活,为了表示量度气派,都不能把脸皮撕破,况且与不相干的小人物又何必有什么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