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所谓朋友,不外是说说是非,吃饭喝茶的人而已,谁会为谁两胁插刀?别开玩笑了。
运气好的,也许会找到一两个导师型的朋友,这真是福气。
女佣人说有人来借电话用。
谁?
在隔壁探测土地的工程人员。
我迟疑一下,说好。
他进来了。
是刚才那个神气的工程师。
他很礼貌很礼貌,说明地盘的电话下午就可装好!这是唯一次打扰我们。
用了电话,他退出去。
我留恋的肴着他,朋友们笑我:说我眼睛发光。
是吗?我的眼睛真的发光?
看到英俊小生或是美女,当然格外留神。
那是因为他英伟。
我同小约说:将来他如果也白毛虫变成蝴蝶,也有女生以发亮的眼神看牢他。
不过不是我。
届时我已经老了。
女人到了三十岁,就要为自己铺后路,大方美观地退出,无谓留栈于公众场所,以打摺之面孔示人。
三十岁!多么远,我伸个懒腰,要许久许久,才会降临。我还有十年的锋头,十年的享受,十年的学习等着我,一切都是最最美好的。
午饭时间到了,大家吃自助餐。
完全是欧陆式的,有许多许多沙律,许多许多烟制的鱼与肉,果汁、白酒、面包。
大家坐着,大嚼。
天气热,吃这些最最好。
我在地毯一角,睡着了,不知自什么地方扯来一张毛巾,盖在身上免得着凉,便埋头苦睡。
我知道自己做了梦。
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走一段路,进入一间大屋子,不知恁地,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并不害怕。
是一个大白天,光线很好,屋内的装修似曾相识,像是来过多次,奇怪,怎么会?是哪里?
我在一张沙发坐下来,看到沙发上放着正在织的毛衣,熟悉之余,便取过顺便织下去,花样非常复杂,但是我织来却不费吹灰之力!怎么会?我失笑。
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镜中出现一个老妇。
我吓一跳,转身者后面是谁。
没有人口
再凝视镜子,搅了半晌,发觉镜内的人是我自己。
我!
老妇!
尽管是做梦,我吓得怪叫,汗如雨下。
老了,我扑到镜前去,看到自己的面孔鸡皮鹤发,看到双手都是青筋。
我惊怖。
有人叫我,我听见人声。
但他们并不是叫我“小郑”。
奶奶,奶奶。
我转头,是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模样。
奶奶?祖母?我是她的祖母?
她扑到我怀中。
她长得太像我了,一般的乌黑头发,圆面孔,正在换牙,门齿阔板合板的,我觉得她太可爱了,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内。
我的心定下来,这是我的孙女儿呢。
我的儿子呢?没有儿子,何来孙儿?
妈--
我急急转头看谁唤我。
一个好英俊的男子,三十多四十岁,赶着我叫妈,我张大了嘴。这是我的儿子?太有趣了,他已经大学毕业,成家立室了?这倒好,不费我吹灰之力呢。
他很呵护我,一边叫小女儿去把她的兄弟也叫来。
哗,我到底有几个孙子?
一会儿大堆的孩子向我走来,亲亲热热的叫我奶奶。
我开始觉得事情并不那么坏,老管老,我却得到年轻时所没有的宝物,像儿子,像孙儿。
我的老伴又是谁?
我急于要知道。
儿子告诉我,他在楼下等呢,我来不及的要赶下去见他,足底一滑,摔了一跤,惊醒了。
我跳起来,犹自怔怔的。
俗语说的黄粱一梦,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连忙走到镜子面前去看。
镜内的我,仍然是锦绣年华。
我松了一口气。
朋友们见过了晌午,便纷纷告辞,乘船出去。
女佣人开了长窗透空气收拾地方,我便趁空档散步到小径。
隔壁的一组工程人员也早已收档归队离去。
只有邻居的小孩,还在舌噪不已,好一幅夏天行乐园。
怪闷的,喜聚不喜散,今天晚上,做些什么好呢?
小姑姑有许多电影录映带,有一套“乱世佳人”,足以消磨三个多小时,想到这里,不禁心定。
人最怕寂寞。
正在无聊,猛地一抬头,发觉今早那个工程师正向我走来,朝我颔首。
我的心无端端跳跃起来。
我想同他说几句,又没有搭讪的艺术,只好关上尊嘴。
想起来真是,梦中我那儿子,同他的相貌好不相似!
我面孔激辣辣的红起来。
他朝我身边擦过。
知了还在叫。这一季不知孵了几只出来,听说只能活一个夏季,但它们仍然乐观。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更加要尽欢。
做人有好几十种做法,各种生命尽他们的能力跳跃,谁是谁非,都没有一定的做法。
我如何才能使他同我打招呼呢?
打招呼只是礼貌,如何能够使他同我说话?
算了吧,他一定已经有女朋友了,大慨是那种廿七八岁,最成熟最有韵味的女人,一走出来,有经验有风度,仪态万千……一定已经有了。
好的男人,全部已成为别人的丈夫与男朋友,这是小姑姑说的。
她作出这样的慨叹,不是没有理由的吧。
我很有兴趣了解小姑姑的感倩生活,但看样子她不会照原版本告诉我。
穷这二十年来,她什么也不对我说,我从她生活中细节观察到一切,同时又摘用她的语录。
那个人为什么还不走?
他留在这里干什么?
也许他不急着出去,也许他约了人吃饭,这条路往下走二十分钟,有一两家很不错的海鲜馆子。
我抬起头,也许已经去了。
这个渡假村里的人越住越密。
回到屋里,我说了一会电话,便睡了。
起得很早,才六点半就醒来,前一阵考试,拨好闹钟,喝咖啡恶补。考完试仍然习惯早起,但下午便像老太太般支持不住,要打中觉。
小姑姑常说,如果她有我的精力就好了。
我老不相信精力有用,一条牛何尝不是精力充沛。
如今也觉得了,如果够精力,可以多学一点东西,像中文,像烹饪。
我老想学一些至为普通的手艺与学问,如针织。最近那么流行电脑,我也想学,据说其乐无穷,学会之后都是好消遣。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懒。
不可救了,我悲观的胡思乱想。
将来连小彼小约那些人都要离我而去,我太难受了。
随即笑出来,起床跑步。
跑过那个工地,看见他已经在那里。
这么早!
他如住在市区,岂不是要五点半出发?
我忽然想到,五点半还没有船呢,这么说,他一定是住在这里的了。
也许公司替他找了房子。
他一清早便精神奕奕,指挥自若,一个将军的样子。
好令人羡慕。
有没有看那只香烟广告?一个粗犷豪迈的男人,涉山过水,寂寞而勇敢,男人气味扬溢……他就是这种人。
不知他为人可风趣,与他相处,可是一件乐事。
我的感情已经没有十六七岁人那么冲动,那时候喜欢一件东西,简直要飞身扑上,现在已懂得冷眼旁观。
极年轻的时候……那种感情,激辣辣的爱恨分明,恨一个人,巴不得他死,连他的名字都厌恶,偶而在报章杂志看到相同的字眼,都巴不得跳过不看。
可以恨到那种程度,也是很难得的。
我佩服自己起来。
现在受了刺激,不过是情绪紧张,有时候坐在床边闷哭,有时候不哭,一人做事一人当,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八O年代的女性自幼受这种训练,性格焉能不刚强?天大的事一字排开,像玩太空电子游戏,一一把烦恼射杀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