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今年的莉莉,与往年不同了,我们大概不会谈得那么高兴。
当夜我与莉莉照例睡在一间房间里。
她兴致勃勃的问:“小柔,为什么你不打扮一下呢?”
“打扮?”我呆呆的问:“怎么打扮的?”
“常穿裙子,去买几双丝袜,把头发修一修,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问。
我傻傻的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现在也是好好的。”
“可是我们是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没关系,到十六七岁还这样,就不大好了。”
我笑:“你长得真漂亮,莉莉,那当然。”
“谁说的,谁也不会有你那美丽的眼睛了。”
“嗳嗳,你称赞我,有什么企图?”我问。
“才没有呢,不过是把实话告诉你。”
“你要我怎么办?”我问她。
“换过一身衣服,别再爬墙,打扮得好一点。”
“那多没劲。”
“你看你!”
“莉莉,张德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胡说!”莉莉否认,“才不是呢。”
“奇怪,我觉得你与他好熟。”我说。
“我与他弟弟是朋友。”莉莉终于承认了。
“啊!他还有个弟弟?”我好奇心来了,“他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莉莉的脸忽然之间涨红了。
valentine
华伦泰自己说的:“我二月十四日生辰,刚巧是情人节,故此就叫做华伦泰。”
她是个中英混血儿,一般人想像中的混血儿是美貌的,但华伦泰布朗却是例外,她个子很小,深棕色的肤色与头发,秃鼻子上有几个雀斑,只有一双眼睛,在笑的时候,比中国女子活泼些许。
她的性格倒是可爱的:爽朗、肯帮助同学,不小器,因此华伦泰布朗一直是班里的宠儿。
我坐在她后一排。
念英文书院的孩子略为早熟,南国的春天早临、华伦泰有意无意地与我接近,问我功课,请我到她家去吃菜,我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是呆子也觉察得了,但是既同窗数载,也不必避这个嫌疑,我并没有故意拒绝。
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华伦泰从母姓。
她的父亲呢?始终是一个秘密。
也许华伦泰是私生女,也许她父亲早逝,也许……
布朗太太就是像布朗太太的一个女人,限电视新闻片在英国街头轮买洋山芋的布朗太太没有什么两样。
我爹爹是英国留学生,他者穿了英国,因此这个古老国家对我们来说毫无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语带一种难受的口音,她不是伦敦人,毫无疑问,不知哪个小镇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说起祖国,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欢称香港为“这殖民地”。
我想告诉她,这个称呼已经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制的巧克力饼干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谅了她的无知。何必费劲与她争论?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和蔼,常常说:“华伦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伟明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哩。”
但华伦泰与我一样,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发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们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满旧家私以及小摆设,整间屋子像杂货摊似的,噜噜嗦嗦,多年来舍不得扔掉的纪念品包括银杯银盾、瓷器、照片、水晶摆设、烟灰缸、钩针垫子、室内植物、书本杂志……零零碎碎,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子内略有霉气,因为铺在地上的一条波斯地毯许久没洗了,又养猫,加上布朗太太的体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厅中尚有一架钢琴,我从来不见华伦泰弹过琴,不知用来作甚。华伦泰学芭蕾,她个子矮,腿短,并不是个美丽的芭蕾舞娘。
窗口装看白色的累丝窗帘,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气污浊,因此变了灰黑色,又破了,说不出的憔悴。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上布朗家,如上一间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尘不染,宽大、时髦、漂亮,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躲在工人房看彩色电视,等闲不出现,母亲是局里的要人,因保养得好,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犹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说了,本地着名的大律师,还是不少女孩子们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个世界,我乐意接触与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与华伦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说:“在我们家,你只能见到西方科学的尖端,反而在你们家,有东方古老的情调。”
华伦泰深意的说:“别忘了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华伦泰自然能说广东方言,但她有意无意间故意说得很蹩脚,文法全不对了,显出她另一半血统。
像:“坏得多了,广东小孩比起英国小孩。”
其实她并不认识英国小孩。
香港的外国人仍然是势利的,有钱人只与有钱人来往,她们母女又瞧不起比她们更穷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亲一次问我:“华伦泰是你的女友吗?”
“不,只是同学。”
“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吗?”
“我的女朋友,非是个美女不可。”
我对这点很固执。
母亲笑了。
多可惜华伦泰长得不美。
但圣诞舞会,我还是邀她出席。
华伦泰很开心,琐碎地告诉我,她打算穿什么衣裳赴会。
那年圣诞很冷。她穿一条吊带裙子、一件用丝线夹着金线手工钓织的披肩,显得有点瑟缩。
而其他的女同学,都借了她们母亲的貂皮披肩出来。
我跟华伦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华伦泰忽然眼睛红了,她说:“伟明,你真的对我好。”
我有点难过。
我给她递上水果酒。
她惨兮兮的问我:“伟明,你不知道穷有多难受吧?”
我摇摇头。
她黯淡的说:“家里越不像话了,怕维持不下去了。”
我说:“不致于到这种地步吧?”
“我找了两份家庭补习,不无小补。”她低头。
“不要紧,自食其力、永远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们再没有转机,怕明天就得回英国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济金。”她解嘲的说。
我不出声,隔一会我问:“你口中的所谓转机,是什么意思?”
“除非我可以嫁人,而那个人又愿意照顾我们母女。”
她叹口气:“否则就没折了。”
我心中想,要找那样的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华伦泰长得美,又自不同。
她幽幽的说:“其实也不难,我同娘说:‘可惜我不是个美女’。”
我连忙安慰她:“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伟明,你对我太好了。”她苦笑。
我有点不安,怕她误会,我可没打算做这个护花使者。
“你放心,”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伟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非常尴尬。
幸亏音乐开始演奏,我们就开始跳舞,一转转入舞池,也忘了说话。
我们还有大半年毕业,多数同学已在暗暗准备出路,或在本港升学,或到外国去。华伦泰是我们之间最旁徨的。
布朗太太还不肯说实话,“没有呀,我们还过得去,我一向不喜太时髦的东西,你知道,不经看,而华伦泰的品味同我一样,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饰,要买,我们情愿买缝工好料子好的那种,是不是,华伦泰?”
我更同情她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