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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我静了下来。

  是的,刚才我确实太冲动了。

  但是月亮的一张睑,她的脸,有这么出奇的吸引力。白得不像人,微笑起来,似一幅画,纤细的手指,纯洁的眼神,我看不出任何缺点,我想我是……我对她……很难说,印象很深。

  当天夜里,我听到哭声,我是半夜惊醒的。一号与三号只隔一面墙。二号在对街,这一区是单号一边,双号一边的,我清晰的听见哭声。



  我没有开灯,我点了一枝香烟。

  妹妹来敲我的房门,“哥!”

  她钻进我的被窝,“怎么一回事?半夜三更的哭?到底是人是鬼?怎么搞的,瞧我这运气!恐怕又得搬家了。”

  我说:“当然是人。放心。”

  “谁?一号那边传过来的,好哇!明天放学,我也去抗议,说他们半夜三更的,吵得人不得安宁。”

  我不响。



  是谁在哭呢?做母亲的?还是那个做女儿的?

  是月亮吗?我只见她微笑,可没听她哭过。

  那天与妹妹都没睡好。

  第二天妹妹上学去了,我送她回来,意外的看见月亮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中握住一大把雏菊,我喜悦极了,我下了车迎上去,我俯下身子,我问她:“认得我吗?”

  她微笑了。

  她说:“花。”

  我也笑了。

  她是怎么溜出来的?我脱下毛衣,厚厚的裹在她身上,替她卷好了过长的袖子,我不顾一切的拉了她的手,我说:“来,我们到公园去。”

  我用一张纸,草草的写了几个字,贴在一号的大门口,字条上说:“三号的住客把月亮带到公园去走一走,保证一小时安全回来。”

  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然而也顾不得了。他们可以告我拐带,绑票,然而大家都是中国人,而我想月亮快乐一点。

  我带她上车,把车开进最近的公园,然后把她放开,我说:“月亮!随便你怎么玩!”

  她听懂了,她笑,她奔过草地,朝花圃跑过去,可惜没花,但幸亏也没有下雨,她跑到池塘边,坐下来,把脚浸下水去。我连忙追过去,把她的脚捞起来,用手帕替她擦乾。我说:“冷,知道吗?”

  她想了很久,居然点点头。

  我把自己的袜子给她穿上,她拉看被商,笑。

  我修然想:是的,她的智力只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她是一般人口中的白痴,但她也有享受生命的权力,我要帮助她。

  我与她蹲在池塘边,看野鸭野鹅游来游去,她不发一语,但是全神贯注,她的长辫子散了,我帮她再结好,我把手护着她的肩膀。

  在公园的儿童游乐场里,我与她玩一个秋千,她格格的笑,我们两个人都不觉冷。静止下来,她躺在草地上,英国的草地不好躺,湿,但是我不忍心叫她起来。

  忽然她握住了我的手,很集中精神,彷佛在回忆什么,想什么,然而终于她失败了,眼睛渐渐附上一层茫然的神色,我握着她小小的手,我真想哭。

  我或者不应该怪她的父母,他们也许已经想尽了办法,还是无能为力,而我,我希望我有时间,我看看表,今天是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恐怕下次会出不来。

  我带了月亮上车。

  回到家。

  妹妹,她的父母,都站在门口等。

  妹妹见到我,铁青着脸,一步不响的回转屋子去。

  月亮呆呆的站着,穿看我的毛衣,我的袜子。

  她母亲叫她:“月亮。”

  她又笑了。

  她的父亲是一个很斯文的人,他咳了一声,说:“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我们该谈一谈。”

  我跟着他们,到了他们的客厅,坐下。

  月亮的父亲开口:“大家都是中国人……”

  我说:“是的,我没有坏意。”

  “但是你爬我们家的窗口,没得我们的同意,把月亮带了出去,这恐怕不对吧?”

  我懦懦的说:“她太寂寞了。”

  “她不知道什么是寂寞。”月亮的父亲摇头。

  “她知道的,”我立刻辩道:“她知道什么是花,她在公园里开心,她会笑。”

  “但是她不知道穿衣服,”他麻木的接下去,“不会说话,认不清人,她是白痴。”

  “难道她真的没有救了?你们就不再想想法子?”

  “廿年了。”他答:“她是我们的女儿,一切办法已经想尽了,难道我们不想医好她?她是先天性的。”他垂下了头。

  “我愿意帮她。”

  “对不起,我们不想她与陌生人在一起。今天……看在令妹份上,看在同是中国人的份上,我们不再追究,没有下次了,请你合作,不要叫我们为难才好。”他的语气渐渐硬了起来,脸上像积了一层霜。

  我无话可说。

  月亮的母亲把我的毛衣与袜子送出来,递给我。

  我接过了。

  他们两个人同时说:“再见。”

  我只好转身离开。一号的大门沉重的在我身后关上。

  我回自己的家。妹妹一定费尽唇舌,他们才如此放过了我。

  妹妹送上一杯热茶,“我真不明白……”她说。

  我摇摇头,接看长长的吁出一口闷气。

  我说:“我不知道她治不治得好!但是她知道寂寞,知道快乐,知道很多。”

  妹妹说:“连她自己的父母都说她是个白痴。”

  我不响。

  月亮的命运就是这样被定下来了。

  我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她,足足一个星期,她的脸不再出现在窗口,她不再溜出来,坐在坟场,坐在石阶,她失踪了。我想她想得很厉害。

  然后妹妹说:“一号搬走了。”

  我一震:“什么?”

  “搬走了,”妹妹说:“昨天搬的,一早就走了,我拉开窗帘,只看见一辆货车的尾巴,还不十分确定,今天去问了一问,才知道真是搬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所有的邻居都很高兴,他们家毕竟有个白痴。”她停一停,“白痴有时候很危险,对不对?”

  我不响,人有时候是这么的残忍。我不响。

  第二天早晨,我到一号门口去站了一会儿,我看到石阶上有一束枯萎的雏菊,我拣起了它们,藏在怀里,我抬头看天空,天上是阴黯的蓝。上帝真的公平吗?

  我走到坟场去,坐下。

  对面的黄叶还没有落光,但是黄叶后没了她的脸,白玉似的脸。在她的心中,我是不存在的,她认得我?记得我?可能吗?

  不过我是会记得她的。

  回家,我等妹妹回来。

  我对妹妹说:“我们搬家吧。”

  她呆呆的看看我,“搬?我们签了一年的租约,住得好好的,干吗搬?以前你一直骂我,这一次可轮到我骂你了,你简直有毛病!”

  我把妹妹一个人留在那层小屋子里,我回了大学宿舍。

  妹妹找到了同学做房客,不愁寂寞,但我是决定再也不回那层房子了。

  我常常想起一号门口枯萎的雏菊。她父母把她说得一点感觉、一点知识都没有,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一棵草,她没有灵性。真的吗?我不相信,她知道什么是花。

  而且她对我清晰的说:“花。”

  她的父母并不知道。

  绑票

  今天是小明八岁生日,我约了更生在希尔顿咖啡厅等。

  儿子生日,父母总得走在一起敷衍敷衍地,让他渡过一个“愉快”的日子。

  到了咖啡室,只见小明一个人坐在那里,我意外的问:“你父亲呢?”

  “他跑去打电话。”小明说:“你迟到。”

  “我没有迟到,”我坐下,取出香烟与打火机,“是他心急,他做什么都打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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