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累了,睡得很熟,真的没有洗操。因怕她走掉,把她一条手臂压得牢牢的。
临睡之前,玫瑰又问我:“你寂寞吗?”
我记得我答:“今夜不。”
她那夜没有走。
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在香港,在暑假,早午晨昏是不分的,只要有一间漂亮的房间,只要有够厚的窗廉,只要有空气调节。
只要有一个漂亮的女人。
我比她先醒,她仰睡,手臂仍在我脖子下。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免得把她压醒。在白天,她的睑更苍白了,颈子上悬一条极细的金练子,下面一块极小的牌子,只指甲般大,是像牙的,上刻“三五六个快乐日”,我看着笑了。
啊!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一个天真的女人。
她的钻戒放在茶几上,我叹一口气。那么大的钻戒,谁送的呢?她的脸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苍白,咀唇没有颜色,眉毛倒没有修过,漆黑的浓眉,睫毛也很长。这样的女人,在十六、七岁时,是怎么样的呢?
我拿了一枝烟,用打火机点着了。
才那么一点点声音,惊醒了她。
她张开了眼,完全清醒,只想了一秒钟,便对我说:“早。”
“早。”我说。
“几点了?”
“肚子饿吗?”我问。
她摇摇头,她摸摸我的头发:“熨的?”
“才见鬼,天然卷的。”我笑着说.
她又摸我的睑。
我打开她的手,“别装那副养小白脸的样子出来,你还没到那个年龄呢,现在--人养你。”
说了,我有点后悔,怕她难过。
她却笑了,“李家有财有势,我知道。”
电话铃又响了。我接听,是妹妹。“吃饭吗?”她问。
我问身边的人,“吃饭吗?”
她摇摇头。
“不吃。”我对妹妹说:“谢谢。”挂上电话。
“你们家,你们家很绝。”她说。
“我们家好极了,别乱扯,我们一家三口,从不吵嘴。”我笑,“你别挑拨离间。”
“你们母亲呢?”
“离了婚,嫁在法国。”我说:“我一年也去看她两三次。”
“她一定很美。”
我看她一眼,“并不见得。”
“你与你妹妹都很美。”她很天真的说。
“你父母美吗?你也很美。”我问。
“傻孩子。”
“哦,又是孩子!”我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又用力摔到床上去,她忽然一动也不动了。
我吓一跳,“玫瑰!玫瑰!”
她还是不动。
我趋向她脸上去看她,心惊肉跳,她却睁大了眼,向我吹一口气,笑了。
是假装的,当然是假装的。
一切都是假的,我应该想得到。
她那种女人,我能要求什么呢?
我忽然沉默下来。这是她的职业,等于我父亲做纺织业,等于我的论文,这是她的职业。
我有点累了,昨夜必然是醉了,或是有点无聊,怎么会把她带进屋子里来的?,我点了烟抽,应该把她带进酒店去,她是一个美女,不错,全身上下无瑕可击,不错,可是她也是一个妓女。她对几个客人吹过气?别对我也来这一套嘛,虽然我也是个嫖客,到底我年轻点,令她满足点,她不该使那些庸俗的把戏。
我转头看她,她并不在乎我的沉默,仍在微笑,目光又在数千哩外了,她在想什么?
她一定是在想心事,昨夜她独自走出酒吧,我以为她在等街车,她就是这个表情。她想什么?很久以前的一个爱人?大概是的,一个爱人,不是嫖客,嫖客都是一样的,年轻年老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做我这一笔生意,到底是她嫖了我,还是我嫖了她?还弄不清楚呢。
至少我昨夜不寂寞,昨夜不,我还好要求些什么?
于是我按熄了烟,我说:“下午三点了。”
她说:“我该走了。”
她收敛了微笑,起身找衣服。完美的身材。
那条裙子围在一角,绉而且脏,昨夜下雨,是不能再穿了,她看了看,没有作声。那是条好裙子。
我马上打电话去妹妹房间,“妹妹,找一件十号的裙子,浅兰色的,是,不要管为什么,料子薄一点,马上送过来。”
妹妹大骂了三分钟,说我吵醒她,结果还是三分钟内送了过来,敲门,说搁在门口。
我起床洗澡。
等我出来,她已经穿上了妹妹的裙子,我呆呆的看着她,窗廉拉开了,化妆洗光了,还是一样的美。
我叹一口气,“我送你回去。”
“我已经叫了车子。”
“我送你回去。”
“我已经叫了车子。”
我光火了,“你听着,你这女人!我送你回去!否则你别想踏出这房间,我把你宰了不相信就得填命!妈的!你跟别的男人躺完叫车子回去,是你的事,跟我睡了,就得让我送回去!”
她不说什么,坐在床沿。
我穿衣服。
等我穿完衣服,她还是那个姿势,坐在床沿。
我蹲下来看她,她的脸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她没有生气,她的气没有露在脸上就是了。
她开口说:“你是个漂亮的孩子。”
“谢谢你。”
我抱住她的腰,头搁在她胸前。
然后她说:“我得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我点点头,拉好了衬衫,与她下楼。
司机开出了我惯驶的林宝基尼爱斯百达,我开门让她上车,她说了个地址,是假的?是真的?
到了那里,她下车,走了,没说再见,我忍不住叫她:“玫瑰!"她没有应,没有回头,这真是她的名字吗?玫瑰?像她那种女人,是不应回头的。
后来我回去了,隔了十天才走的,她没有来找我,也没有把我塞在她皮包里的钱还回我。正常的举止,这毕竟是生活,不是做戏。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曾经某夜,她令我很舒服。
不称意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小平天天说:“人生在世不称意”,说说也是,她在这里念书三年,那学费零用与生活费用,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储蓄,假期与周末也得去做工,苦是苦得说不出,她说这是活该。她家中没有经济支持她,精神支持也没有,把她当作死在外头也算了,偏偏她母亲三日两头的来信噜嗦她,又说她父亲这个那个,又要她赶快回去养家过活。
小平说:“真就快逼出肺病来了。”
偏偏这时候,她的男朋友又跑了。
小平闷得连苦也不诉,说不出的苦,她到了我的房间,就把闲书拿起来,躺在我的床上看,看累了睡,睡醒了看。我见她暂时是无心向学了,反正离考试还有一段日子,就劝她去散心。
“哪里去散心去?”她问我。
我笑,“你不是说人生在世不称意吗?咱们索性散发弄扁舟去吧。”
她抬头想了想,“本来我也想去走走地方,去巴黎吗,那是春风得意的人去的,真学你说,我们去剑桥如何?那里真有扁舟,可惜你我头发不够长,散不开来而已。”
我们商量好了,决定去三天,如果玩得高兴,再多留几天。我与她收拾了一只小皮箱,两个人锁了宿舍门,上火车去矣。没有男朋友也有这个好处,爱走就走,没有留恋,反正什么地方都一样。
在火车里,小平默默无言。一下子她又睡着了,我看这窗外的景色,郊外是一色的绿,看久了也很闷。果然人生没有什么得意的事,可是能够这样无端端跑到剑桥去一次,也不容易呢。
我买了咖啡与小平喝着,小平说:“到了剑桥,如果天气不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