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
她一直坐在那间酒吧里,那一家低级地区的酒吧,虽然没有水兵出没了,然而还是有许许多多奇怪的人的地方,有一队六音不全的长毛小子在弹弹唱唱,据说她一直在那里。
至少他们说她一直在那里。
那一天我回来,他们替我接风,吃完饭看完了戏决定去酒吧坐一下子,莫名其妙的跟了去。我一直是个无所谓的人,人家给我面子,我浪费几个小时又有什么所谓,时间根本是用来浪费用的。
我们一大堆人坐下来,各自叫了喝的东西,女孩子们就下去跳舞,一耸一耸的扭着,我忽然觉得无聊。好看的女孩子这么少,没有一个是值得留恋的。他们叫了五颜六色的酒,我喝啤酒。
然后小李说:“咦,她今天又在。”
我问谁。乐队的声晌震天价似的。
嗓子已经哑了,因为烟酒过度的关系,几天来玩得昏头昏脑。
小李手指一指,我看过去,是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喝着不知道什么。
我不在意,根本就是有这种女人,天天来这种酒吧勾搭生意,不然她们吃的是什么饭,小李也见过世面,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
我没出声。
小李推我一下.“喂,是真的,她又在。她不是那种女人,不相信你跑过去看一看,长得还顶不错呢!”
我懒洋洋的说:“小李,咱们回去吧,你是怎么找到这种酒吧来的?累死了。”
小李笑笑:“凡是酒吧,都是一个样子,你过去看看,那女的真值得一看!”
我也笑笑,什么好人会常常就到这种地方来?有什么好看的?再红的女明星也不看。
不过好奇心是人人都有的,我远远的看她抽烟。是一种很落寞、很风尘、很熟练的样子。不是正派女人,灯光又暗,瞧不清楚,只觉得她彷佛穿着一件恍恍惚惚的裙子,极美的!非常少见的。
她的头发很短。
然后小李说:“主客要走,走吧。”
我就跟着他们走了,在酒吧门口道谢与道别,那几个女孩子彷佛还都依依不舍。她们长得真不好看,不是一种苍白,苍白倒是浪漫而美丽的,她们的肤色带种半黄不黑的暗绿,相当的恐怖。
小李带了她们出来,不外是替我找个人陪陪,以便不那么寂寞,可是这样的女伴,要来无用。
天忽然下起雨来,我们在门口等了近半小时的街车,一个个把朋友送上去,只剩小李与我。
忽然我们身边多了一个女孩子。看样子她也是在等车。
她在抽烟,长长细细的滤咀烟,夹在手指中,腕上套着几只银丝织的手镯,都是极之别致的,那一件袍子,她穿着的那一件袍子,非常的好看,一种极薄的布料,几乎拖在地上,裙角都湿了。
她睑上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色,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的想挤上车去,可是她只是闲闲的等在一旁,雨水偶然经过屋檐溅在她的身上,她躲都不躲。
我摇摇头,这般清秀人物又如何?为何带着一种世纪末的颓丧?社会有何对她不起之处?
小李见我瞪着她,便说:“长得好,是不是?”
忽然我想起了她抽烟的姿态,就记起她原来是刚才独自在一角喝酒的那个女的。
于是我微微一笑。
小李在埋怨:“开车出来,不知道停在哪裹,又抄牌又拖车,不开车,又叫不到车,真正讨厌!”
那个女孩子仍然抽着烟,目光在数哩以外,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我心想,这是一个吸毒的孩子。
小李说:“喂!上车!上车!”
他总算截到了一部车子。
我捉住他,走到那个女子身边去,说:“车子,小姐,该回家了。”
她的目光引了回来,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扶她上车,替她关上车门。她说:“谢谢。”双手攀着车门,那目光中有一种奇怪的、吃惊的感觉。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车子开走了,小李笑:“想不到你对她有兴趣。”
我还是微笑。一定要谁对谁有兴趣吗?下雨天,让那车子先给一位单身女客,也不算过份。我跟小李说我想步行回家,路不见得远,而且又不见得十分夜。
小李答应陪我,即使在雨中。
走着走着,他忽然问我:“你寂寞吗?家明?”
我呆了一呆,一时间不知怎样回笞才好。
他又问:“你寂寞吗?家明?这些年来,一个人在外面?家明,这里热闹,不如回来吧。”
我问:“你们这么热闹,你们快乐吗?”
小李忽然笑了,“家明,只要时间被占据了,没空去想东想西就好,我怎么知道快乐是什么?我只要一大班人对着我,大家一起吃喝玩乐……家明,做人是不能想的,想来无益,是不是?家明,做人要及时行乐。”
我看他一眼,雨下得十分急,我们早就浑身湿了。
小李说:“刚才那些女孩子--家明,找个女孩子陪陪,听她们噜噜苏苏,日子容易打发点。”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直微笑看。小李是个好人。
小李说:“做人……”
我点点头,他拍拍我的肩膀。
“你毕业了吗?”他问:“还差一年?”
我点点头。
忽然我们身后缓缓的跟着一辆车子,早听说香港不大太平,我就转头看,是辆开篷的爱快罗蜜欧两千的蜘蛛跑车,红的,俗气得很,也普通得很,但车上的人却使我一怔,是那个女子。她倒真神出鬼没,怎么跟我们跟到这么远?
我停下脚步,她也停下车子来,小李一看,马上就笑,拍拍我肩膀,说:“明天见。”我想叫住他,已经来不及了,他走得那末快。
我只好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车里的她。
她很美丽。
她说:“上车?”
我摇摇头,可是双脚没有动,到底不是天天有一个这么美丽、身份年龄不明的女人来跟我说话的。
她靠在车窗上问我:“你几岁?”
我笑一笑:“二十二。”
她点点头。“不要怕,上车吧,可以照顾自己了。”
我还是没动,“你几岁?”我问。
“三十一。”她说。
“看不出来。”我说
她忽然笑了。
我拉开车门,上车。
她开车开得很好,而且不快,一下子到了一家很名贵的咖啡店,我陪她进去!她向我笑笑。我们各叫了咖啡,她实在看不出是那个年纪,不过女人的年纪一向是很难说的。
她喝着咖啡,酒大概是醒了,我很直接了当的看着她,她的肩膀很圆,但是胸脯不大,我不大喜欢大胸脯女人,我喜欢女人的臀部。每个男人都是色狼,坦白一点有什么关系。我这样的跟了她来,难道还是为了跟她聊天?算了吧!!这种叫艳遇,十六岁的小子也不放过!何况是我?我都快廿二岁了。
她掏出打火机点烟,手上的钻戒闪闪生光。她身上的货色都是好的,难道不怕我是拆白党?而且她那气派也不是假装的,看得出是好出身,天天孵在那种小酒吧里做什么?我没有问她。当然没有问她!为什么要问?
多年前我也谈了一次恋爱,什么都问,什么结果都没有,后来就改过自新,变成现在这样,我们这一代,学得快。
我说:“你长得很漂亮。”
她笑,雪白的牙齿,“你才漂亮,我喜欢漂亮而年轻的男孩子。”
我说:“香港别的没有!这种男孩子特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