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回来,」陆说:「我们请她吃饭。」
「是,陆,我们一定要见她。」
琉璃并没有回来。
春天时她的明信片上写:「我怀孕了。」
我与陆都为她高兴。
陆说:「不如我们也搬到美国去,那里地广人稀,可以多多生养孩子。」
我白他一眼说:「你当我是只母猪。」
我想琉璃与我的故事是到此为止了。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是值得记述的,不过那些已经是我们生活的第二部分,不包括在这个故事内。
之后,我们将为人妻人母,生活健康而愉快。
我与她的少女时代都已属过去。
似水流年。
我就是我
这些日子我在预支更年期。心情陷入低潮。
我在一间酒店内任经理职,薪水约比一个女秘书高三倍,我可以戴得起金蚝劳力士——你看过他们的广告吗?时代的女性,开着保时捷,戴着金劳,手夹文件……但是我的薪水买不起保时捷,可恨的是,当我有一日买得起的时候,我又想买劳斯白色跑车。这个悲惨的物质世界。
也许因为有这些物质的推动,所以我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上午八点锺挤在渡轮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问过自己多次。但是其馀数百万市民都那么做:每个人都有职业,我们习惯庆幸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除非都去做嬉皮士——也好得很,人各有志,兴趣不一样。
但这是香港,领不到社会福利署的救济金,嬉皮士们大可能捱饿至死——所以我并不对这种志向表示乐观,我每天仍然把八至十小时花在工作上,月尾领薪水时,表示愉快。
然后努力把薪水花光——这并不困难。如果你出去打听一下物价高涨到什么地方。凯斯咪丝的毛衣六百元,靴子一千元,绒大衣三千元。
所以我仍然挤在公路车上。去年年底买了件银狐,但劳斯白色跑车?叹息。很——难了。
今天我打开杂志,星座预测天秤座:「本月对你很有帮助,你将会认识一名新男友,与以前那些男人完全不同。」
啊哈!希望如是。
以前我认得太多的垃圾男人。是,每周末接到五六个约会,结果情愿躲在家中独个儿看电视,出去与他们玩会累得变一滩泥浆……说着他们可以了解的话,笑着他们认为是可笑的事……结果表演的成绩太好,他们认为我与他们有太多相同之处,下星期还是来约会。
真后悔当初没去参加演员训练班。我会是个很好的演员,一流演技。
呜。真闷死人。
房东不肯替我粉刷屋子。他说:「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姐,花一万数千黏黏墙纸,小意思。」说得挤眉弄眼的。
我当然没有伸手捏死他,不值得。他提醒我一件事,如果真的混不下去,我可以利用这间公寓公开「徵友」。
目前只好在周末自己动手一间间的漆。我做这行很拿手,以前在英国,练习过多次。
我不错是一个人住,但我是有亲戚的。姊姊在香港,同父异母,嫁个律师,光在屋契与离婚书上签字,已经发财,姊姊穿金戴银,常常来表演阔气,我不是不喜欢她——我们很谈得来,但是数月不见,也无所谓。
她有一个洋名,叫乔哀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她来接铃。
我穿着睡炮去开门,打呵欠。
我说:「你这么早来干吗?」
「下午去跑马,顺便来看看你。」
我想,至少我排名在马匹前面,不坏。
「茶?」我问她。
「谢谢。」她抬抬头。
我说:「你知道吗?乔哀斯在英国是一个廉价英文名字。相反地,夏绿蒂、伊莉莎白、玛丽是高贵的……」
「去你妈的……」她骂。
啐!就是因为我们不同母亲,所以她才敢说这种话。
「这么久才来开门,我还以为有男人在你屋子里。」她说。
「我没有男人已经很久了。」我答。
「如何解决性的问题?」她看我一眼,「是不是洗个冷水浴不去想它?」
「刚相反。想想市面上那些男人,不寒而栗,啥子欲念都逃得影踪全无。」
她笑,「还是让做姊姊的介绍一个男人给你吧。」
「原应如此。做姊姊不介绍,谁做这种中人、保人、媒人?妹妹嫁不出去,你也没面子。」
「真是的——这些一桶桶的是什么?」她好奇。
「油漆、漆墙壁。」我说:「散散心。」
「别开玩笑。」她不置信。
「姊姊,你可以去看赛马了。」我赶她。
「好,我会带男人上来给你看。」她说。
「看中我分你佣金。」我说。
她鼻子里哼哼嘿嘿的,终于挽起手袋走掉了。
星座上说的与众不同之男人,大概就是应在姊姊身上。可能吗?姊夫是好男人,好在有事业有气派,私生活不敢恭维,连小舞厅的舞女也泡,他们夫妇俩大吵的时候把我拉去做和事佬,我只会笑。
他怕姊姊。乔哀斯打得他眉青鼻肿,一星期上不了律师楼,他服贴得很,结果两夫妻过得极美满,妹夫改泡电视明星、落选的香港小姐、歌女。
夫妻之道是很怪,比考文凭与打工难得多——想想看,两个人廿四小时撕缠在一起,要命,互相防贼似,支票户口都得夫妻同时签名,你说多狠。
除非很小就结了婚,来不及想那些恐怖的事,否则只好一辈子独身。独身也有好处,往乐观处想:不必多洗一个人的衣服,少受男人那腌攒气,真正的自由……当然……寂寞。
我一边调油漆一边想,寂寞。星期日早上最寂寞,一张床上只一个人。没有情人。
有情人也是好的,星期日早上眷恋一番。
把修改长裤的时间,漆壁的时间,阅杂志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给一个男人。结果情人是有啦,家也变成狗窝。
下午我开始攀上梯子扫新颜色,一种极浅的紫罗兰——别笑,很美的,配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家具。
或者我可以到那男人家去。不行。我的瓶瓶罐罐太多,临睡之前还要擦三种油膏,醒来之后又是两种面霜,穿过衣服必定要换,如果到别人家去过夜,岂不是要带一个箱子?
清晨衣冠不整地从男人的屋子走出来——咱们的社会不至于开放到这种地步。
墙壁上的灰漆剥落,掉进我眼睛。天!我的隐形眼镜,一揉就落在地下,我还听见轻微的「啪」一声。
我连忙自梯子下来,慢慢跪在地下摸索。悲剧,我与隐形眼镜可以写成一本史诗,精采处绝对不下于「哀狄悲斯皇上」,这么薄薄的硬塑胶掉在什么地方?
我呻吟,满地乱摸。
偏偏在这个时候,门铃大作。
我并不理睬,继续摸地板。
门铃又长又尖又响。
我大嚷:「F——KOFF!」拔直喉咙。大概是收报费,要不就是收垃圾费。
找到啦!我轻轻拿起那块镜片,当它是性命,今日我是交了老运了,省回一百元。
门外那个人不耐烦,大声嚷:「开门!开门!」
是姊姊的声音!
我「霍」地站起来,叫:「等一会儿!」
我奔到浴间去洗干净镜片,放回眼睛,叹口气,奔去开门,一脚踢翻油漆罐子,糊住了脚,也弄脏地下。
我诅咒:「SHIT!」拉开门。
姊姊面色铁青地,「你疯啦?你在开粗口示范班呀?」
她看到我的尊容,瞪大了眼。
我摊摊手,无可奈河。
「你的油漆!」她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