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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我微笑,“我是小梅。”

  “哦,是,瞧我这记性,”她说:“李,这是小梅。李是我先生。”她介绍着。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玛丽亚笑了,她说:“先生丈夫。”

  “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乐得跳起来。



  那年轻人长得很漂亮帅气,向我点一点头,便往前面走去。玛丽亚耸耸肩。

  “你是何时结的婚?”我问。

  “九月。”她说。她手上搭着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呢大衣,不是爸爸送的银狐。她手上也未有戴那枚戒子。

  “你快乐吗?”我问。

  “快乐?天下有这件事的吗?”她反问。

  “我们可否喝一杯咖啡?”我问。



  “我与他去说一声,等一会儿他好来找我们。”她说。

  她走过去与那个年轻人说了几句,然后又回来,我们到二楼的咖啡厅坐下,她叫了一桌的点心,吃得很多,什么都是打双份的来。

  我看着她,不响。

  妯深深叹一声,“你好吗?”

  “我改过目新了。”我说:“我今年毕业,本来应该早一年,你知道。”

  “那很好。”她说。

  “你好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我在等我丈夫的第一个情人出现。”

  我笑,“你不可以这么悲观。”

  “为什么不?我是非常相信报应的。”她说。

  我更笑,“报应是样很奇怪的事,报来报去报不到坏人的头上去。”

  “可不是!”玛丽亚笑了,“小梅,你是益发成熟了,你爸爸也不枉爱你一场,他如果爱过什么女人,那也就是你了。”

  “你记得爸爸?后来我去找你,到处都没找到。”

  “你找?而不是他?”

  “你想念他?”

  “有一度我以为我们可以结婚呢。”她说。

  “你知道吗?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比我想像中复杂两百倍。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而已。”

  “可不是,能生出这么多事来,”她笑,后来又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名誉不好。”

  “什么名誉不好?”玛丽亚反问:“要你的人总还是要你的。”

  “我猜是的。但是我妈妈,她又做错了什么呢?我弄不清楚,我总是不明白。她这一辈子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我们总是不停的在伤害她。譬如说我父亲,为什么撇下了她,我始终弄不懂。”

  “或者……他不配。”

  “为什么当初又娶她?”

  “我不知道,小梅,我也未曾问过。”她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忽然不要我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明白的,什么是吃亏,什么是便宜,我也不懂得,现在到了我这种年纪,最好莫问莫闻,见有路便向前走,希望船到桥头自然直,小梅,这种人生观,不是你爱听的吧?”

  她的丈夫已经走过来了。

  “我要不要告诉爸爸你已结婚了?”

  她摇头,“那对他来说没有分别,最重要的是,他早已不再娶我了。”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要你说对不起?”她苦笑,“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从来没有帮过你。”

  她笑了。

  她的丈夫已经替我们付了账。

  我拉住她,“玛丽亚,祝福我。”

  “可怜的孩子,见得太多,也懂得太多,我祝福你,衷心的,但是你也要祝福我。”

  “是的。”我连忙说。

  她扬扬手,走了。

  下一次见面也许她丈夫也有了情人。也许她有了女儿。也许我也已结婚了,也许爸爸已经结婚了,也许妈妈有了对象,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也都像是无稽的,没有可能的。只不过是两种人,一种男人,另外一种是女人,便生出这么多的事来。

  碎片

  我是几时认识明明的?仿佛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日古某人生日,请我去吃饭。古某与我有生意上的来往,欠我一笔微不足道的小债,他人是海派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日那一天想到了我。是真生日还是假生日呢?于是我带了一瓶蓝带白兰地去。

  我早到了,大家都是男人,古某的妻子也在,镶钻的白金劳力土表,一克拉半的钻戒、玉镯子,也就像个太太。居移体,养移气,每个太太都像个太太,就像我的妻子一样。我们坐在那里喝茶吃瓜子。然后便来了两位女客。一位大概四五十岁,珠光宝气,古某称她为“三姐”,然后古某看见了他“三姐”身后的女孩子,“呀”的一声,“你也来啦!”他有点意外,连忙介绍。

  “朱小姐,”他说:“朱明明小姐。”然后把我们的姓名说了一番。

  我看到朱小姐眼光闪也不闪,一只手串在三姐的臂弯里,根本不注意我们这些人。因为她不注意我们,所以我很注意她。她并不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孩子。但是她有一张非常特别的、令人难忘的脸,她有那么圆的眼睛,平平的浓眉,嘴唇是翘翘的。头发烫得非常卷,而且刚洗过,还没有干。她的皮肤是蜜合色的,像一罐没有开盖的玻璃瓶装蜜糖,加上一点白脱油,随时会汩汩的、黏黏的流出来,无端沾了人一身。她的皮肤是她最美的地方。直到她笑,她的牙齿雪白。她穿了一套很古怪的衣裳,白色的,上半截不会比一个胸罩大很多,背后缚一个结,露着整个背部,下身倒是规规矩矩的一条裙子,都是白色麻纱通花的,脚上一双金色的细巧平跟凉鞋。

  她脖子上有一条非常粗的十足金链条,刚刚圈在颈上,像那种埃及的女奴。左手腕上两只麻花金手镯,据说现在流行,纯金的配白色的。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即使尽量装得很随和,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既不高兴又不畅快。她不抽烟,但是缓缓的喝着纯拔兰地,那一瓶是三姐带来的XO。

  她不说什么话。

  但是古某拖了一张椅子就往她身边坐,他嘴里说:“我陪明明。”也不管他太太高不高兴。

  他太太并没有不高兴,她只是笑说:“明明越来越瘦了。”

  朱明明只是笑笑。

  三姐说:“像她这么好色的女孩子,焉得不瘦!”

  我怔一怔,看着着她,她仍是笑。

  三姐说:“你看她,本来一头黑鸦鸦的好直发,现在去烫成这个样子,像什么鬼。”

  她还是笑。眼睛非常的寂寞。

  她使我想起几句诗。是一个人写给他朋友的,诗忘了一大半,仿佛是这样的:

  君初见我,

  怪我落落,

  转而因此,

  赏我标格。

  她就是这里标格吧。

  要看笑容太便当了。有酒家、有舞厅、有按摩院、有急于要出嫁的女人,都会虚伪的、甜蜜的迎上笑来,笑得那么多,简直腻掉烦掉了。

  我一向不肯花钱买女人。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自问还没有到要出钱的地步。

  当然钱的好处是快,不必慢慢的磨,打电话约会,喝咖啡,进一步拉手、接吻……两者我都觉得有弊有利,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一般人嘴里的好丈夫━━只会赚钱不会玩。

  她还在喝XO,慢慢的喝,偶然也跟古某说几句话,古某总是被她哄得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猜不透他们的关系。

  后来还是古太太说了,“明明哥哥是我丈夫拜把子的兄弟,三姐也与我丈夫叩过头,那么明明又与三姐情同姊妹。”

  我听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然后我就微笑了。从她的眼神中看来,她怎么可能跟任何人“情同姊妹”,她原应是个最最无情的人。四周围的人她一个也没见到。她今天来了,是因为她想来,她想来是因为她想喝一点酒,这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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