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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继续劝慰我,历劫风霜,锻镜自己,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

  我惭愧了。

  ──回去参加婚礼,别令母亲伤心。

  三两句话,她使我的烦忧去净。

  ──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

  我完全被说服,伤心管疡心,我原谅了母亲。

  她又伸出手,手心中又有一粒糖。

  我立刻取过糖,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温暖而滑腻,我忽然涨红了脸,一边面孔发烫。

  “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怎么只有你一人有?”

  ──吃吧。

  我剥了糖,放进嘴里。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我又安静下来。

  “再陪我说一会儿,不许走。”

  ──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始终是要吃苦的。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感情过份丰富,无法抒泄,一遇到喜欢的人,抓住,难舍难分!不让人走。

  ──看,天空是什么。

  我抬起头,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

  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忙回头,果然,她消失了。

  不可能是幻觉,我手中仍握著糖纸,连上一次,一共有两张了。

  我下山回家,换上西装,去参加婚礼。

  是大人了。

  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颈项挂串珍珠,同色皮鞋,见到我,马上绽出笑容。

  我过去祝贺她。

  母亲眼眶发红,我暗暗叹气。

  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是她的选择,希望她快乐。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

  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做人到底是为什么,我一时胡涂,一时清楚,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

  婚姻共维持了七年。

  这七年我.一直住在宿舍,也习惯了,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也不过回家坐一坐。

  宿舍地方小,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没有音响设备,没有电视机……物质享受贫乏。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什么都读。

  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并不看低我,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

  “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连书簿费都有著落,”他们说:“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哈哈哈哈哈。”

  母亲离婚后,我又搬回家去。

  她老了许多,非常若涩,脸上罕见笑容,性情有些古怪,谁能怪她呢,环境造人,那么苦的生活,就有那么苦的人。

  她仍在工作,仍不爱做晚餐,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安定下来。

  母亲说:“儿子都赚薪水,我也该退休了?”

  “辛苦那么多年,也够了,让我养活你。”

  “可是空下来做什么?”她迟疑。

  “享福呀。”

  “我不懂享福。”

  “学习。”

  她苦笑,“不行,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我不能拖累你,免得人说你负担重,嫌你。”

  “妈妈,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

  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父母不长进,令你受委屈。”

  “妈妈。”我大力拍她背部。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

  正如她说,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

  读书的时候,无论异性如何暗示,我都无动于表。但出来做事,少不免应酬几句。

  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

  同事之中,也有对我特别关心,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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