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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大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也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咏心双手不停。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我来穿。”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项链都没有一条。

  只得这件棉衣。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咏心感慨万千。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来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入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大哥拒绝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是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点无奈。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去试一试吧。

  咏心找到了工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穿看什么?”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心,扔掉它。”

  “为什么?”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咏心微笑不语。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姐妹俩都笑了。

  “老三有无讯息?”

  “要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你也可以呀,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精神虐待。”

  咏心不语。

  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精神虐待。

  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我要土葬,要替我买一块干爽的永久墓地,我怕火葬,我怕火烧痛,听到没有,如果你将我土葬,我佑你七世,如不,我诅咒你七世。”

  咏心忙着看报,唯唯诺诺。

  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开着煤气炉,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火烧,痛,嗯?”

  咏心作不得声。

  自从父亲去世,母亲已经得病,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精神科医生。

  现在恐怕已经太迟。

  再下去,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

  男同事送咏心返家,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在匙孔张望,暗地里双目绿油油,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那是谁?”

  一日,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心。

  “罗咏心,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问我时常同你外出,是什么意思,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我忙不迭向她解释,我们只是同事,像手足比较多些。”

  咏心呆住。

  该到那她决定搬走。

  像兄姐一样,她忘了带走棉衣。

  要隔一日,考虑很久,咏心才回去取。

  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

  她把它穿在身上,当盔甲那样,挺一挺胸,出外为生活奋斗。

  罗咏心并没有堕落,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如意,失望与失败,终于站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呵,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

  她把它拿出去彻底干洗过,夹里磨破了,叫裁缝师傅换,那还不够,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小邓,当作帮忙,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恋恋不舍那件旧衣。

  寒夜,披着它读小说。

  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

  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聚餐之际,大嫂说:“那么多人,小妹长得最像母亲。”

  咏心淡然笑,“母亲比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我连对象都没有。”

  “太能干了,要求高。”

  阅历深了,经验丰富,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简直有点猥琐,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但不知活地,秃头兼有个大肚脯,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

  “咦,小妹,我没有看错吧,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

  咏心笑,“这件是复制品,原装已郑重收藏。”

  “小妹真怪。”

  “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

  “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

  咏心缓缓道来:“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

  “是什么?”

  “我们几兄弟姐妹呀。”

  “文绉绉说些什么,我们是人不是东西,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简直血泪交织。”

  咏心微笑。

  “父亲在生会怎么说?”

  二姐先答:“你扪现在有收入了,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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