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入书房,不再肯出来。
琪琪摊摊手,觉得已经尽了力,颓然坐下。
这些日子区定邦一直抗拒她,她越逼近,他越是怕。
第二天中午,琪琪在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我是你小学同学潘至诚,在日本馆子订了位置,想与你吃一顿清淡的午餐。”
琪琪迟疑,“潘至诚,我们再这样见面,人家是要起疑的。”
“我们正大光明,不怕人说。”
琪琪有感而发,“假如定邦也像你那么开朗就好了。”
“出来,我教你。”
琪琪对着他的时候说:“愿闻其详。”
他凝视琪琪,“这些日子来,你一直要证明定邦有负于你,他怎么抬得起头来。”
“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从来未曾出过力。”琪琪强硬地说。
潘至诚说:“我们都是较弱的人,人为力量有限,你想他怎么打救你?主要的是,你们终于渡过难关,渐入佳景,无谓计较过去,应当努力将来。”
“他不再接受我。”
“你一直把他挤在门外。”
琪琪生气,“喂,小学同学,你倒底站在哪一方?”
潘至诚一直笑。
“对不起,我知道你由衷地关心我的幸福,但我已经尽了力,我与定邦之间的失望太多,很难挽救。”
“胡说,今晚假如他愿意与你谈话,请你表现得有涵养一点。”
琪琪心中一动,“是谁派你来的?”
潘至诚一怔,“什么?”
“好像有人派你来为我们说项。”
潘至诚笑,“我自己派自己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宗吃力不讨好的事?”琪琪有点感动。
潘至诚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很温柔,“因为自小我就喜欢你,你扮马利亚的时候我就决心要使你这个秀丽的小女孩快乐。”
“真的?”琪琪怔怔地看着他,仍然一点也想不起来,“潘至诚,我真庆幸有你这个老同学。”
“我送你回家,区定邦在等你。”
“喂,我下午还要开会。”
“公司没有你一样行,家里少不了女主人。”
区定邦在家里翻照片部。
琪琪突然返家,他措手不及,只得搭讪说:“没想到五年前我俩那么年轻。”
琪琪问:“下午没有课?”
“你忘了我星期三是短周。”
琪琪问:“这本可是结婚照?”
他们没有举行婚礼,只在注册处签了个字,相片朴素一如生活照。
翻到另一页,琪琪笑道:“看,女儿出生了。”
区定邦一阵激动。
琪琪说:“我痛得几乎昏过去,却听得看护同医生说“是个女婴,唉呀,长得同她父亲一模一样,怎么不像母亲呢,母亲漂亮呀”,又忍不住笑出来。”
区定邦叹口气。
“这样的日子也熬过去了,我从来未试过踌躇志满,从来未享过福。”
区定邦忽然加上一句,“也许,平凡就是福。”
琪琪不语,区定邦这种、永远甘于服输的德行也是令琪琪不满的地方,未曾灿烂,怎么甘于平淡?走下坡并不可耻,因为已经到过高岭,总胜过一生在平地徘徊。
琪琪并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但她相信要尽自己的力做到最好,定邦从来不肯放尽,他怕吃亏,工作对他来说,就是一份工作,不是事业。
才说两句,已经话不投机。
区定邦处处保护自己,坚持原则,不肯让步。
在大学里又不见他如此争取,在家,对着妻子,简直一步不肯退让。
琪琪吁出一口气,后边的照片,是女儿三个月大时候拍的,已经懂得用小小短短胖胖的手肘撑着上身,抬起头朝镜头笑。
多么可爱。
可是有一天她也会长大,也要历劫七情六欲之苦,想到这里,琪琪心酸起来,充满内疚。
她看看表,定邦马上说:“佣人已经去接她了。”
如今念幼稚园也煞有其事。
琪琪抱着双臂,只觉辞穷。
潘至诚一番好意,想拉拢他俩,真正吃力不讨好。
琪琪也是出来办事的人,本来对着生张熟李,都可以兴致勃勃,胡扯一番,真诚投入。
但对着区定邦不可以。
琪琪低下头。
区定邦也知道琪琪回来是为着他,故问:“要不要出去喝一杯咖啡?”
琪琪摇头,“我想起来了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好的,再见。”定邦也不勉强。
琪琪逃出大门,松一口气。
一抬头,吓一跳,潘至诚就站在她面前,他竟找上门来。
他先开曰:“这样坏,嗳?”
琪琪推他,“走,去喝杯咖啡,慢慢说。”
潘至诚还在追究,“真的无可挽回?”
“不是不能挽回,而是看我肯不肯掷出庞大时间精力。”
老实说,这些日子来,琪琪与区定邦虽然住同一间屋子里,却连他穿什么衣服上班都不知道,两人不同时间出门,不同时间返家,各由各休息,各有各应酬。
琪琪指指自己,“牺牲的总是我,为什么?”
潘至诚说:“现在做女人是不容易。”
“当然,我要是肯把工作放弃重新投入家庭注入生机一切以他们父女为主,救亡一定成功,但我的角色却更含糊更苍白。”
潘至诚说:“真抱歉我没有帮到你。”
“不,你做了不少,你使我再三反省。”
“小小女儿怎么办?”
“她得像我一样,接受生活给她的打击与恩赐,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我们最好接受这个事实。”
潘至诚着着她,“没想到你长大后有一副铁石心肠。”
琪琪笑,“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在生存与温情之间,我们这些女人选择了生存。”
“有没有人选择温情?”
“有,她们马上死亡。”
“琪琪!”
“真的,社会只爱健康的聪明的,肯拚命的人,谁耐心跟谁婆婆妈妈,生活中一切都变成公事,互相利用,至于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统统是正常的。”她深深叹口气。
把心中话说出来,自然觉得舒服。
“有没有试过与区定邦谈这种现象?”
“他?他一直站在大后方,他不会知道的,他从来未试过与我并肩作战。”
“你们的夙怨也很深。”
琪琪不语。
过两日,她抽出一小时空档,回到儿时的学堂去见校长。
校长已届退休年龄,精神却十分好,样子并没有大变,琪琪见到她,心头一热,竟不由自主地趋向前,鞠一个躬。
“你认得我吗,张校长,我是任琪琪。”
张校长当然不认得她,每年数百个小学生毕业,在她的事业里,起码教育过几万个小孩子,他们都长大了,容貌大改,见面不识,是很正常的事。
琪琪补一句上我是七五年那届的。”
“呵,你升了本校的中学吗?”
“是的。”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
“校长,我想查一查七五年小学毕业生的名单。”
“这并不是机密文件,我立刻叫书记取给你。”
“张校长,谢谢你。”
书记对这位前来找麻烦的客人十分冷淡,但是琪琪很快得到她要找的东西:七五年甲班的同学名册。
真想不到一晃眼十多年过去,琪琪无限唏嘘。
她读出名字:柳志成,这是一个小胖子,张春熙,最爱美,周仲男,数学最好,朱致远,年年英文不及格,林钦浓,家境富有,坐大房车上学……
琪琪发觉她的记忆力并没有衰退,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一清二楚。
名册里没有潘至诚这个人。
他不是她的小学同学。
这人倒底是谁?琪琪皱上眉头。
他绝对不是坏人, 但潘至诚为何冒充是她小学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