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分手的时间真正到了。
玉钦踱到镜子面前,看着自己,问道:“我应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最最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镜内洪玉钦的反映忽然冷笑一声。
玉钦看得清清楚楚,镜内的她“哼”地一声。
她用手掩着嘴,她有哼吗?没有,那么,镜中人缘何唐突冷笑?
玉钦混身寒毛竖起来,再留意镜内,她若不是素来大胆独行独断的女子,一定吓昏过去。
镜内的洪玉钦根本不是她!
不,不,的确是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穿同样衣饰,但是,动作不一样,表情不一样。
玉钦惊得呆了。
她指着镜子,说不出话来,吓得背脊发凉。
忽然她听得镜中人同她说:“你怕,怕什么,怕你自己?”
玉钦忍不住,尖叫一声,“你是谁,你倒底是谁?”
镜内人笑:“我当然是你,我是洪玉钦。”
玉钦的顶梁骨走了真魂,双脚如钉在镜前,动弹不得。
镜内人把双手插在裤袋里,遗憾的说:“你不认得我了,我原是你的智慧。”
玉钦嚅嚅答:“我不知道我有智慧。”
“你当然有,擦一擦亮,就派得上用场。”
玉钦好过一些,倒底,镜内是她自己,不是青面獠牙的怪物。
“你真的是我?”
“真的,我不会骗你,我是唯一不会骗你的人,我是你唯一好朋友,爱我,即自爱,信我,即自信。”
玉钦想:我的天,口气与我何其相似。
“你明白没有?”
“我不明白。”
“不明白不要紧,你此刻已经轻松得多了。”镜内人笑。
玉钦吁出一口气,“你是一块魔镜。”
“不,我一点法力都没有,我只是你,你只是我。”
玉钦拚命摇头。
此刻门外又有人按铃,“玉钦,开门。”
玉钦问镜子,“门外是沈世雄,开不开给他?”
她得到极其狡猾的答案:“你说呢?”
玉钦啼笑皆非,“咄!”她高声说:“我早跟你说我没有智慧,所以请你代劳。”
镜中人问玉钦,“你认为沈世雄上来干什么?”
玉钦答得很坦白:“温存。”镜里是她自己嘛,何必客气,何用虚伪。
果然,镜中人笑了,“你愿意无限期,不问报酬地提供此项服务吗?”
玉叹气馁。
“想一想,洪玉钦,抬起头来。”
玉钦把双手抱在胸前。
“要是你愿意,倒是无可厚非。”
玉钦忍不住:“别再讥笑我了。”
镜中人讶异地说:“我怎么会揶榆你?我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门铃停止。
玉钦说:“他已经走了。”
镜中人嗤一声笑,“你又何用恍然若失,他肯定会再来找你。”
玉钦已经对镜子没有恐惧,她凝视她,然后说:“我有种感觉我们会成为好朋友。”
“老实说,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玉钦感叹,“真的,真的那么惨?”
“不是惨,”她笑,“而是实情。”
“朋友呢,爱人呢?”
“他们很好,但是他们也有他们自身要照顾,所以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忽然之间,玉钦觉得很累很累很累,她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觉悠悠然睡得好不舒服,她需要个可靠的人倾谈,也需要大哭一场来宣泄压抑已久的情绪,这面明镜帮了她。
一觉睡到大天亮,郭宗清上来找她签字。
“宗清,”玉钦说:“我与镜子说了一整天的话。”
宗清一楞,“你也有这个习惯?”
“也有,”玉钦指着她,“你也是?”
“有什么稀奇,宗清苦笑,“我自幼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一发生什么事,我同我自己说:郭宗清,静一静,慢慢来,想清楚,不要急。”
“我的天。”玉钦骇笑。
“每早洗睑刷牙的时候,我又说:郭宗清,你又比昨日老了一天……这是我的消遣。”
“但是,这面镜子里边有人。”
“别吓我,谁?”宗清掩住胸口。
“我。”
宗清松口气,“咄!”
“她会回答我的问题,她有思想,她有智慧。”
宗清很同情玉钦,“我猜你是累了。”
“我刚睡醒。”
“那么,你有点神经衰弱。”
“宗清,你听我说呀。”
“玉钦,”她拉拉衣襟,“我最怕这种摩登聊斋,你别烦我,”她看着那边镜子,“我知道了,你那张床的位置不好,对牢镜子,引起幻觉,古人睡前喜用一个罩子把镜子遮起来,自有道理,尤其怕小孩的灵魂走进镜子里出不来。”
“真的,有此传说?,”“
“你知道中国人,一草一木皆有神话。”
“宗清,我真的寂寞。”
“我何尝不是。”
“可惜我俩不能结婚。”玉钦取笑。
“我才不娶你,”郭宗清也笑,“你疙瘩得要命,事事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又患有洁癖,谁吃得消。”
玉钦不服气,“你呢,你何尝不是,目光如炬,事事挑剔,同你说,人清无徒,水清无鱼,人要胡涂点好。”
两人大笑起来。
可惜宗清忙得不可开交,打一个圈子又走了。
假期最后一天,想到第二天又要出去写字楼搏杀,玉钦不寒而栗。
电话铃响。
是沈世雄,他倒是快,一下子就打听到新号码。
只听得他很轻快温柔的说:“搬家都不告诉我,莫非是要甩掉我。”
这把声音这种语气,五年前曾使玉钦在所不计.
“有事吗?”
我想来看你。
玉钦刚踌躇,听见身后有人教她说:“你没空,你要出去。”
她转过头看,原来正是镜中人,玉钦心头一喜,照样说:“我没空,我要出去。”
沈世雄起了疑心,“你身边是谁,她为什么教你推挡我?”
“你听到她的声音?”证明不是个人幻觉。
“当然听到!”沈世雄生气,“她倒底是谁?”
“我的智慧。”
“你的什么?”
玉钦已经挂上电话。
她向镜中人耸耸肩,镜中人也向她摊摊手。
“出去,”她对玉钦说:“出去剪个头发,置数套新装,鞋子皮包统统可以换新的。”
“好的,我是要去散散心。”
到了门口,却看见沈世雄的车子停在楼下。
她摇摇头,希望他不要误会她是同他耍花枪,她没有这样的心情。
玉钦从另外一个出口溜到马路上去。
她跳一跳,伸开双手,放开怀抱,自由自在。
从市中心大包小包回家,一看,沈家车已经离去。
她把新衣一件件对牢镜子换上,自然,她穿什么,镜中反映也就是什么,镜中人对每套衣服都有评论。
“记得吗,”她比玉钦还要感慨,“十六七岁时只要一件球衣一条牛仔裤已经很满足。”
“嗳,现在却已经穿掉三幢公寓,尚未心足。”
“一箩筐一箩筐的旧衣,每件也只不过穿过两三次。”
“真过份是不是。”
“真的,世上那么多穷人次不蔽体,三餐不继,洪玉钦何德何能,如此幸运,非得感激上苍不可,焉可动辄抱怨。”
玉钦看着镜子,“你说得真对,”她坐下来,“至理名言,你是我的益友,谢谢你。”
“不客气,你擦亮了我,我才照得见你。”
“你的上一届主人呢?”
“他已过身。”无限惋惜。
“没有把你带走?”
“我对他已经无用。”
玉钦忽然说:“不要离开我,我需要你。”
镜中人不禁笑了,“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智慧在一旁泼冷水,大部份人情愿率性而为,去到哪里是哪里。”
“过去十年我已经任性够了。”
镜子不语。
玉钦问:“你既知我的过去,可晓得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