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到客厅,精神不属。
他对小宝说:“你们需要一个假期。”
“妈妈不喜欢放假。”
我说:“放假干什么?对牢四面墙,多闷。”
“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替你们订两张票子,乘措轮船去轻松一下。”
“有钱多好,爱做阔佬就可以做阔佬。”
“妈妈──”小宝抬起头来。
她已尽量压抑感情,但是一双大眼睛中还是露出楚楚可怜的神色,她是多么渴望可以与母亲去渡假,她一直希望我可以休息一段日子。
我沉默。
她太懂事,并没有开口恳求。
过很久很久,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剥夺小宝生活中一点点的奢侈,我说:“好吧。”
两个字便令他们父女雀跃。小宝因夙愿得偿,而他,因为得到赎罪的机会?
“我这就去计票子。”他兴奋的说。
“不忙不忙,”我说:“我们还没吃饭。”
“出去吃。”
“庆祝什么?”我一贯很冷淡的说:“我不想出去。”
“那么在家里吃,”他马上说:“到厨房看看。”
小宝讶异了,“爹,你会做菜?”
“怎么不会,那时你是个哭宝宝,你妈两只手离不了你,还不是我充一家之煮。”.
我眼睛润湿。
女人心肠真软,稍微听一两句好话就眼睛鼻子红,当年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也不会与他公堂相见。
别太快忘记前耻,我提醒自己。
我看晚报,他们父女在厨房弄吃的,一边张罗一边嘻嘻哈哈,我手中拿着晚报,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想他对我好,就这样贫穷的在欢乐的气氛中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也许我太天真了。
等他们端出晚饭,我才把自己自冥想中拉出来。
居然做了三菜一汤,我坐下来,吃现成饭。
小宝与父亲很有得聊的,这个平时听话懂事的孩子一向沉默,但今日喜孜孜,似只小鸟。
是我压抑了她?
我越发内疚。孩子们永远是受害者。
“多吃点。”小宝挟菜给我。
我吃得很慢,胃部似有一块铝顶住。
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很空洞的看他一眼,不答话。
他已习惯我对他的冷淡。
饭后他告辞。小宝冲一杯铁观音给我,我用手托着头。
小宝说:“妈,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也很想去旅行。”我说。
“我知你是为了我。”小宝说。
我说:“小宝,你又何尝不是为了我。”
我们相视而笑,可喜的是,我与小宝之间,一直有着很大的交通,并无隔膜。
环游世界的船票送到我们手中,我才向公司告一个月的假。
总经理笑向我说:“葛小姐,你回来时,我们有好消息要向你宣布。”
“是吗?”我一怔。
“你要荣升了。”他向我透露。
“啊。”
我实在很高兴。升的居然是我,我以为幸运之神会一直眷顾坐在我对面打毛衣打呵欠的太太。
“谢谢你们。”我说。
没想到居然做到升职,我只不过光做,丝毫不懂得吹捧拍,这样的人也能升职,由此可知,天下尚有公理。
我理直气壮的上船去旅行。
多年多年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我与丈夫说过,我希望有一日,坐邮船旅行。
与他分手后,满以为希望已灭,老实说,即使有钱,独自呆在只船上,又有什么味道,没想到现在可以与小宝同来。
船上美奂美仑,才一日,我已觉胜做神仙,而小宝更乐得像个小天使。
我默默祷告,虞兆年,请继续保佑我们,无论如何,我们曾是朋友。
说实话,我有点想念他。
船到横滨的时候,小宝神色有异。我虽不是她肚里蛔虫,也到底血缘相通,知道她有什么瞒住我。
果然,在甲板上晒太阳时,她的父亲出现了。
我假装没反应。这自然是故意的安排,我不作出剧烈反应便等于不反对。
小宝放心了。
虞兆年教会我不要太固执,真没想到,一个已去世的人可以指点活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很感激他。
我们这三口子会在船上共渡一个月。什么不可以发生?俗云:同舟共济。
太阳落山,血红的在水平线上消失,满天灿烂的星光出现在天空上。
他搭讪地走过来,坐我身边,他说:“我记得你一直喜欢看日落。”
“是的。”我回答,“像画片般美,使人看着心旷神怡,觉得活着还是好的。”
见我搭腔,他胆子也大了一点。“看在孩子份上,我们再做个朋友吧。”
我眼睛看看海,淡淡的说:一我们早已是朋友了。”
他哽咽地说:“多谢你宽恕。”
我叹口气,“大家都有错。”
“但吃苦的是你。”他低下头。
“算了。”我摆摆手。
在黄昏中,我彷佛看见虞兆年向我眨眼。
我听见自己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姨
母亲去世后,由阿姨照顾我们。家里当然有佣人,不过那是不够的,佣人怎么可以替代主妇及母亲呢,所以阿姨一直以半管家半监护人的姿态出现。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八岁,妹妹六岁,现在我十八,妹妹十六,我们都快成年了,而阿姨也把她一生人最好的时间花在我们的家庭中。
本来她有一份很好的职业,但因为她下班后两边跑,所以时间上难以应付,很快就辞掉工作,开一爿小店,用两个售货员。
这家礼品店虽然开了多年,但生意非常马虎,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阿姨的宝贵时间全放在我们家里了。
我不是没良心,老实说一句,我与妹妹并不需要阿姨,都这么大了,自己难道不能照顾自己?但是她坚持要天天来督促我们。头三年是感激,后三年觉得讶异,现在颇认为她多余。
尤其是妹妹,根本与她合不来。
妹妹很刁钻,小姐脾气重,因自小没有母亲,父亲非常宠她,予她很多自由,所以对阿姨到现在还管她头管她脚的,表示非常不满,形诸于色,就差没开口。
我时常劝她,“阿姨是长辈,花了很多心血在我们身上,不得对她不客气。”
妹妹说:“在我们身上花心血?恐怕不对呢,她连爸爸都一样管。”妹妹学阿姨那语气:“‘力军,昨天晚上你在哪里?我等到你十一点钟还不见你人!’关她什么事?连阿英阿珍都看得出,这些年来,她在我们这里耗,不过是看中了爸爸。”
“不要乱讲好不好?”我推她一下。
“怎么不是?我们小的时候,她来相帮,还有个道理,此刻我们都快要嫁人了,她还一个人来乾坐,叫佣人把她当太婆似的服侍,这又是为什么?”
我笑,“你要出嫁了吗?恭喜恭喜。”
妹妹瞪我一眼。
我不会对阿姨这么反感。
至于妹妹,她的遭遇不一样,不知怎地,性格特别反叛,作风特别新潮,念的是国际学校,与洋妞混久了,十四五岁就开始化妆穿高跟鞋,所以阿姨跟她吵了又吵,两个感情不佳。
至于阿姨。
我怎么形容她好呢。
开头她是个活泼温柔的少女,母亲比她大五岁,很爱这个小妹,两人相依为命。母亲去世后,她受很大的打击,当时我与妹妹的确还小,如果父亲即时娶继母,我们不一定应付得来……我认为阿姨不是没有功劳的。
错是错在后来她并没有功成身退,反而在有意无意间暗示要父亲报答她,这多么令人为难。
所以说欠下人情债是最痛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