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要多寂寞就多寂寞,有个孩子,至少可以尽心尽意的爱他,毫无保留,尽她所能,周琦矛盾地站在客厅中央。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周琦知道男友经已醒来,轻轻地说:“世事真多变化。”
“不然多闷。”
“是变好还是变坏。”
男友笑,“以我同你此刻的条件,大抵可以应付一个幼婴,你说是好是坏?”
周琦困惑地问:“他会快乐吗?”
“肯定会。”
“我们不能看他到老。”
“没有父母可以!幸亏如此。”
“我是否想得太多?”
“在这种时刻,自然会思潮迭起,没有人会怪你。”
周琦坐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律师又发现一家抄袭我们设计的工厂?几乎一模一样。”
“那多好,那是对你最大的致敬。”
“你别说,有人一边抄我一边骂我。”
“别去理他,那人不过自打嘴巴。”
“什么人都有。”周琦苦笑。
“也许是为着生活。”
“是,于是诲淫诲盗,无所不至了。”
“被抄袭模仿是身分象征。”
“你几时学会安慰人?”
“结婚后我还会展露其它秘密才华,使你受用不尽。”
周琦笑出来。
周琦此刻的设计还有冒牌货,连招贴都做得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骄傲。
初出道,她多次被讥笑为效颦者,此刻连最最最最白鸽眼的前辈,见了她,都会挤出一丝笑,欠欠身,说声“大明星好吗”,这一点,说明了她的地位。
要谢谢那些冒牌货提高她身分。
但抄得那么坏,冒得那么差,也使周琦生气。
她忽然同男友说:“我第一份工作的写字楼在一座小山岗上,私家路上没有公共交通工具,乘计程车要四块五角,步行需时三十分钟,当时我的薪水是两千块,我选择步行,那是一个冬季,天天迎着西北风上,因为年轻,不觉得辛苦,睡醒第二天又来了。”
男友不出声。
周琦需要的不过是双好耳朵。她说下去:“连我都以为我完了,这是有野心无才能者典型的结局。”
“过去事不要再想。”
“今朝想得特别多,平时已经浑忘那一切。”
“你需要一个假期。”
“也许怀孕是最佳假期。”
男友忽然说:“三年多了,你还没听过我的身世吧?”
周琦吓一跳;“苦不苦?”
“苦,苦到绝点,不苦怎么叫身世。”
“我不要听,老套,不外是父母兄嫂都刻薄你,给果靠奋斗加奇遇,成为现在的你。”
“这不也是你的身世吗?”
周琦一怔,笑起来。
“谁没有这样的身世,”他打一个呵欠,伸个懒腰,“今天真不想工作。”
“不如放一天假。”
“有什么节目?”
“上午你可以陪我去验血,下午问律师何时可以排期结婚。”
“那真是难得的好节目!”
“谁说不是,这年头的女人,谁还愿意结婚及生孩子。”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可以结婚。
周琦能够想象同事们发觉她没上班的讶异表情,初一“月半”清明重阳,周琦从不休息,只有工作能够安慰她对生活的恐惧。
第二天,她继续告假,开始发觉公司没有她一样运作,她用宝贵的时间去替婴儿添置衣物家私,那日黄昏,在咖啡店吃冰淇淋的时候,周琦还有新发现,那便是原来不工作,太阳照样会得下山。
拨电话到公司问过,一起安然无恙。
周琦大可以在幕后操作。
终于上了岸了。
又一个下午,她在家翻辞源替孩子找名字,先查王字旁,再看草花头。
真没想到在家也绝对不闷,且有许多乐趣。
又是另外一个转折点。
周琦照着镜子,外表看不出任何创伤,内心疤痕累累。
按一按心房,硬硬的、麻木,结了痂,已经没有知觉,不然不会生活至今。
一个转变跟着另外一个转变,身不由主地去配合环境过日子,什么才是她的理想生活?
耳畔响起母亲的话:“你还在画这种劳什子呀!”
周琦微微地笑起来,慢慢坐倒在椅子上,用手掩着脸,很想痛哭一场,却找不到哭的原因,她不是不快乐的,即使在为生活挣扎得非常苦的时候,因为有理想,她也有乐趣。
如今她专心待新生命来临。
周琦又笑了起来。
同居
念生想搬出来住,已经有一段时间,初出道,收入低,一个人租不起一间公寓,很想找人同住,最好也是白领女,开销一人一半。
念生当然听过相处易,同住难这六个字。
不过她与父母弟妹实在无法在一起住下去了,老的唠叨小的吵,她夹在当中,好似要窒息一般。
每一通电话打进来,老母总是挨挨蹭蹭去听是什么人找念生,说真了,母亲其实不怎么老,五十多一点点,许多女人在这种年纪还十分风骚,但她却似小老太太,动作言语均开始猥琐。
口头禅是“不要白便宜给人”、“找个有经济基础的人可以帮帮弟妹”、“有适合的人要立刻缠住”……许都是金玉良言,经验之谈,但念生却听不进去。
当母亲开始翻她抽屉与手袋的时候,念生觉得走投无路,开始找房子。
经过朋友的朋友的朋友的介绍,念生知道一位空中小姐找女生同住。
念生决定应征,听讲一个月只需负担三数千元。
她拿到电话号码先拨上去,“我由罗彼得介绍来看房子。”
那位小姐有懒洋洋的声音,“明天下午五点你有空吗?上来谈谈。”
念生马上答应下来。
公寓在一个中等住宅区,密密麻麻私人屋邨其中一个单位,全无个性,念生倒无所谓,她能力有限,不宜要求太多。
因地下铁路就在附近,念生很准时到,照着地址找上去。
环境还过得去,比念生父母家那区整洁得多。
念生有点茫然,她是逼不得已才搬出来的,她是多么希望父母与她可以交通、多对她讲几句体己话,多表露一点温情与关怀。
念生吁出一口气,伸手出去按铃。
黄昏,光线黝暗,半晌有人来开门。
“我是曾念生,来租房子,由罗彼得介绍。”
“呵,对,请进来。”
门打开来,新粉刷的小公寓,十分干净,念生先有三分欢喜,念生打量房东,她是个长发娇慵女郎,披着睡袍。
“房间在这边。”
门角放着行李,她像是随时要飞走的样子。
那是一间小小房间,窗子有一半对牢山,念生欢喜,“租多少?”
“三千五,其余帐单对分。”
“价钱十分公道,我租下来。”念生马上下决定。
“我明天出门,你方便的话,付一付按金,我把钥匙给你。”
太爽快了,念生喜欢这个女孩子。
她叫童安娜,念生的支票抬头写这个名字。
“我什么时候搬来?”念生问。
安娜耸耸肩,“随时随地,钥匙已交给你。”
念生点点头。
回到家,看见父亲仍然霸占唯一的饭桌在做马经功课,密密麻麻写小字注解,用红笔及尺划了又划,他努力这种徒劳无功的无聊玩艺足有十多廿年,念生觉得她已看够。
好歹出去闯闯。
她告诉母亲要搬走了。
曾太太张大嘴:“我把你养得这么大——”她哭了,她在这个家里兜兜转转,张罗三餐一宿,一晃眼已到了这年头,一生经已消耗殆尽。
她想过了,以后唯一的光彩,将来自女儿,男孩子们要得到念生,首得先上门来巴结未来岳父岳母,糖果、礼物,那是一定的,还有,带他们出去看戏,吃馆子……然后,女婿是半子,经济上也许还会帮他们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