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一半。
他们不是不给他玩,但在大人屋檐下,凡事不能离谱。
老人家一天健在,一日要约束他。
华厦,大车,游艇,职位,以及将来遗嘱上那一份好处,全部看他听不听话。
叔伯弟兄众多,他一失宠,立即打入冷官,找一百个替代他的人都有。
看样子,他妻子已经与家人商谈过,而岳父接着与亲家开过一次会。
他收到警告。
抛弃所有与这个女郎共渡余生?
凭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无真材实料,从来没离开过家,从来没有必要证实自己。
从头开始,已经太迟了吧。
这一天,他没有去她那里,心情坏得甚至没有拨电话。
似她那般聪明的女子,用籍口推搪她是不管用的。
她下班匆匆回家,一如平常,等他前来相聚。
直到天黑,不见他影子。
开头她略见烦躁,怕他有事,随即明白了。
他走不开,有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应付。
那人是谁,不用说出来了。
她突然觉得愤怒。
她没有叫他进一步表示什么,既然他愿意往前发展,就得考虑到后果,他没有,现在叫她承受损失。
她若忍耐下去,从此万劫不复,沦为他的情妇,听他摆布,一生蒙羞。
太没有道义了。
这个时候退出,也还来得及。
事情来得太突然,她全然没有心理准备,刹时间要作出决定,不由得旁徨起来。
如一只堕入蛛丝网的蝴蝶,挣扎扑打翅膀,支离破碎地希望逃得牲命。
只是这一次,她实在累了,不知道可否全身而退。
一夜不寐,蒙胧间仿佛听见电话铃声响,坐起来细听,发觉只是幻觉。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办公室去。
难道他从此消失,不再出现?这样倒更好,省却不少事,她希望他做得到。
这一天,他还是没有找她。
她心头闷涨,像是有一只小小虫子,在啮咬她的心。
她也没有找他。
到底是比从前老练得多了,以前会气急败坏缠上去一叠声问为了什么,千方百计要讨还公道,会失声痛哭惊惶失措。
现在不会。
假如他要来,他总会来,不过即使他冉来,她又会视乎实际情况才把门打开。
还是笨,还是吃了亏,还是一般的结局,不过,她已经习惯。
一个星期过去,她觉得有种生癌的感觉,不可能生还,与其这样零碎受折磨,她情愿速速寻求解脱。
她闻得人说,好几次大型宴会,他都陪同妻子出席,谈笑甚欢。
她捧着酒杯说:完了。
十分怅惘,一半是为失去他,另一半是因为又要开始留意有可能性的对象,两者都需要全付精神来应付,而她自己知道,她的精力已经差不多透支殆尽。
一日半夜,她在床上向电视机呆视,电话响起,她以为是听错,它一直不停,终于,她去接听,那边是他的声音。
他很紧张,她很镇定。
他问:“好吗?”
她见他问得这么奇怪,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知道我是谁吗?”?
更滑稽了,他竟以为她洒脱若此,叮见并不认识真的她。
“我知道。”她说。
“对不起──”?
“不用道歉,”她打断他,“每个人都有苦衷。”
“我很痛苦。”
她问:“与我有关吗,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想见你。”
“情况同以前仍然一样?”
“同开头的时候一样,好吗?”
她沉默一会儿,“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真相。”
“我实在是逼不得已。”
她忽然心平气和起来,“我相信,但是,我也得为自己着想,在你心目中,我排位如此低,未免太过委曲。”
“如果你爱我,你不会介意。”
她忍不住苦笑。
他很震惊,“你不爱我?”
“让我说,我爱自己更多。”
“我们……就此结束了?”
“我从来没有主动过。”
“你要我离婚?”
“如果可能,那最好不过。”
“你不过是想我娶你。”他悲哀的说。
她说:“不,我没有那样想过。”
双方沉默良久。
她说:“等情况有所改变的时候,再来找我。”
那边挂断了电话。
她叹息一声,回到床上。
天气有点冷了,被褥悉悉索索。他要是马上自冢里赶出来,到她公寓按铃,她不会令他失望。
但他没有来,他走不开。
有无形的锁链将地扣住。
一切是他的选择。
初冬的时候,她恢复过来,瘦了许多,整个人如劫后余生,说不出的厌倦劳累。
他的表现良好,老人家为了奖励他,买了船票,着他夫妻俩去环游世界,他心中一叠声叫苦,本想拒绝,后来想,反正已经牺牲这么么多,不如做场好戏,以策地位稳固。
他心情苍凉之极,完全没有人知道。
他上船去了,整个旅程要一个月时间。
她知道这消息,一颗心完全死了。
只差那么一点点。她就是不肯做情妇,不是因为心高气傲,而是因为开头的时候,他表现得太美太好,他给她的希望没有兑现,他使她失望,她觉得被出卖。
两个人都努力过,走了许多步,但没有到达终点。不能再向前了,都有所保留。
也不是他的错吧,叫他抛弃一切来迁就她,届时那个他,说不定令她更加失望。
他们没有冉见面。
他还有些零星杂物在她寓所,趁一个空闲的周末,她把它们扔到垃圾筒里去。
自从那次自医院出来,她一直觉得体力不足,吸上香烟。她觉得是一种享受,站在露台独自抽烟,有点事做,不致于无聊。
没有回头,也已经是百年身。
这大抵是她感清生活中最后一个故事。
她已厌倦了牌局,小论输或赢甚至打和,她摔下牌,推开椅子,站起来离现场,不再玩下去,因为走为上着。
过了两个月,公司要派人到北美洲去出差半年,人家面面相觑,没有人肯答应,她自告奋勇,愿意充军,老板感动得几乎要拥抱她。
离开伤心地也真是上上之策。
在飞机场,她看见了他。
他可能来搭同一班飞机,可能只是送别亲友。
她不知他有没有看见她,她则匆匆避开他,假装没有知觉。
她并没有感慨,只是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
缘分
最近这几天,方琪觉得她头发都快要白了。
刚在佳士企业做得有点眉目,自毕业至今,夙夜匪懈,整整六年苦工,才升为高级职员,上星期五,却自老板口中,听到佳土要解散的消息。
方琪不置信这件事,但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公司将于八月份结束,依例发三个月薪水补偿。
当时方琪怔怔看着总经理安东尼张,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算得是个伶俐机智的女士,但该一刹那,她却如吃了一记闷棍,作不得声。
当下她站起来离开总经理室,闷声不响的回到工作岗位,把应该做的工作做完。
下班的时候,她抬起头来,可怜百多个同事人人孜孜不倦,兴高采烈,不知道公司就要关门。
方琪开始第一声叹息。
做到她那个地步,要转换工作,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断不能看报纸上门去应征,也不能自动去联络人家,唯一可做的,是等别的老板来猎头挖角。
倘若佳士生意蒸蒸日上,方琪不担心没有更好更大的公司来接头,但,佳土濒临关门,又是另外一件事。
幸好这些早来,她没有穿尽吃尽,身边有点节蓄,一年半载,绝不用愁。
不过土气低落,直接影响一个人的仪容,方琪又叹口气,发觉自己还未曾练成刀枪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