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会儿小说,我就抽一枝烟,睡了。
日子是寂寞的。作家是人。明星也是人。有了名气更寂寞。
第二天很晚才起来,我不介意早起,只是早起了也无事可做。天气有点凉,我胡乱套了一件毛衣,立在露台前看风景,点了一枝烟。
女佣人来过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端端正正的,她又出去买菜了。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几时有个女孩子来弄几个菜给我吃?
我在露台上往下着,有人向我招手。
“强!”
我笑了,“玛莉!”
“别站在那里,替我开门!”玛莉在楼下嚷。
“来了!”我说。
幸亏我住三楼的老式房子,如果再住得高一点,她的喉咙就叫哑了。
我替她开了门,她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我要喝柠檬水,快快快!”
我倒了柠檬水给她,她一口气喝了半杯。
“有何贵干?”我问她。
“没有贵干就不能来?”她啾我一眼,“庄叫我来看看你,你瞧你,又瘦了,你呀,赶快结婚吧,吊儿郎当,花天酒地,到头来,还不是害了你自己,找个女孩子成家立室,有什么不好?我们夫妻俩也可以安心。”
我冷冷的说:“有谁要我?”我叹一口气,“又没洋房汽车,银行存款,比我好的人才多着呢。”
“嫁人嫁人,嫁的是人。”玛莉说:“我看你就很好,长得秀气,学问好,举止大方,谈吐动人,你是美钞票,你父亲可是鼎鼎大名的报界闻人,只不过你不藉余荫而已,志气可嘉,只是心高气傲这一点不好,眼睛生在额角头,大概是在等一个九天玄女才娶。”
我捧着茶杯,默默不出声。
“做没有忘记她吧?”玛莉忽然问。
“没有。”
“太痴心了。”玛莉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找一个影子,她的影子,我给你介绍的女孩子,你总想尽了法子来挑剔,你是在等她回来?如今更怪了,连女孩子也不见了,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寂寞?”
我还是不响。
玛莉又恢复了轻松,她问:“星期三你来我们家,穿什么衣服?”
我奇道:“你想我穿什么?不过见一个小读者,不光着身子就行啦!何必隆重?”
“唉,你不明白,就是要隆重,给女朋友的印象不好不要紧,但这个读者啊,非同小可。”她抿嘴直笑。
“你要我穿什么?说吧,为人为到底。”
“穿那套猄皮的外套裤子,很薄的,不会太热,里面穿那件贝壳红的衬衫,戴你的白金百爵表,银手镯,我们送的那只戒指——”
我瞪眼,“那我岂不是成了洋娃娃?”
“不会的,记得了。星期三晚上八点。”
“玛莉,这里面有古怪。”我盯着她。
“什么古怪?你这个人!”她顾左右而言他,“对了,你上次说卖不到的那种烟丝,庄替你办了来,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你星期三一道来拿吧。”
我感激的说:“谢谢你们。”
玛莉说:“不用谢了,自己兄弟一样。我得走了,还得赶回去,庄说要吃茄子塞肉,佣人不会弄。”
她匆匆忙忙,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幸运的庄,幸运的玛莉,这两个人真是一对。
下午我出去与报馆里的朋友谈了一下话,商量新书用什么封面,晚上回来吃了饭看电视,写稿,坐在露台看夜色。
不,我跟自己说:不是忘不了她,实在是没有遇见理想的女孩子,她们都俗不可耐的叫人难以忍受。太关心我的收入,不关心我的性格。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进了屋子,我倒了一杯拔兰地,喝了下去,很舒服的睡了。日子又过了一天,人就是这么老的。
星期三下午,玛莉又来了电话催我。
她真是紧张。为了什么?我很怀疑。
我拿出那套她指定的衣服一看, 决定不穿。我改穿粗布裤,褪色的,旧T恤,领子洗得变了形。这样我才觉得自然。手表与戒指都戴了,戒指不戴,玛莉会不高兴。末了找鞋子,佣人不知道收在哪里,只有一双网球鞋洗了,晒在露台上,我就拿来穿上,也没有袜子。
我穿衣服很随便,庄一向穿得考究,看我不顺眼,今天特别穿得这样,气气他们。饭后如果有什么节目,也可以避了不去,一举两得。
想想得意了起来,心情居然十分好。
他们两夫妻出这么个难题给我,我也难难他们。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使下楼买了点水果。回到车房拿车,在车子倒后镜一看,才发觉该理发了,算啦,去吃便饭,玛莉再紧张,还管不到我的头发呢。
到了他们家,匆匆的按铃,他们家的佣人见是我,也不问,拉开了门欢迎。
我鬼鬼祟祟的朝里一看,玛莉向我迎过来,她看见我的样子,我看见她身后的那个女孩子,呆住了。
我们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站在她后面的女孩子,我不管她是谁,外型先打九十五分,乌黑的明发垂在肩上,皮肤是象牙色的,穿一件米白色软布的长袍,手指上戴着几只戒指,都是一式镶小宝石的,赤足,没有鞋子。
我看了一眼。又一眼,又一眼。气质太特别了,这女孩子。
玛莉见我的打扮,就光火,又碍著有人,发作不起来,还得装个笑。
她介绍说:“这是强,这便是楚明明。”
楚明明,很好的名字,有点耳熟。好象在什么地方听过的,我朝她又多看了几眼。她也看着我,两道浓眉衬着明亮的眼睛。我的心一震。
她就是我的小读者?无异她的年纪不大,但是她看上去很成熟,怎么会对一本小说的作者盲目崇拜呢?我稀罕的看着她,这么说来,我应该很值得骄傲才是了?想到此地,不禁飘飘然起来。
我看着玛莉,玛莉把我拉过一旁,轻轻的骂道:“看你,穿成这个样子!好了,现在你陪她说说话,我要进厨房去了,你好自为之!”她转过头,“庄,你陪我做冷盘!”也于是庄也跟她进厨房里去。客厅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坐在楚明明旁边,楚明明不说话,就是看着我。她的眼光带点惊异,又带点好奇。
我叹一口气,我想:看罢看罢,当看猴子吧,我就是你要见的人了。我们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我开了口。
我问:“你喜欢看小说?”
她怔一怔,答:“啊……是的,有空的时候看。”
我点点头,随即觉得应该加几句话,于是老气横秋的说:“读书要紧,功课比小说重要。”
她的眼睛睁得很圆,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喜欢画?”
“是呀。”我说:“我喜欢画,我喜欢画与小说,我不大懂音乐。我家里很有一点画册。”
她的兴趣来了,“你喜欢什么人的画?”
这算什么?访问我?
我答:“喜欢莫地格利安尼。八大山人。”
她说:“这两个人好象没有关连?”
“有的。”我说:“纯真。一个浪漫少年的纯真与老爷子的纯真是一样的。”
她很稀罕的说:“很奇怪的解释。不过又很正确。”
我笑了,她不错,至少是个谈话的对象,有这样的读者,也值得安慰了。难怪玛莉坚持我见她。
我拿出我的小说,打开扉页,我写上:“楚明明读者指正——”下面一个花押签名。
我把书递给她,她呆呆的看着我,不知所措似的。
我说:“不要紧,你拿着好了,同学不相信,你就把书拿给她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