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个时候,媚媚在我身边出现,嚷道:“不是我们的客人,你怎么乱叫?”她的手马上插进我臂弯中。我尴尬了,连忙道歉:“对不起,小姐,对不起。”
那女郎淡淡一笑走开。
媚媚连忙拉起我的手去看新郎新娘说“是”。
礼成后我驾车送媚媚,她一迭声喊累。
“你喉咙都哑了。”我讽刺她。
“晚上我穿那件盘金龙的旗袍。”
“媚媚,晚上我不想去了……”
“谭家树,你敢。”她懊恼的说。
“我为什么不敢?”我笑问:“我想回家陪父母吃顿饭,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十五周年。”
“好,你今天不陪我,以后——”
“媚媚,别再使个性子了。”
她马上鼓起了嘴。
“那么多人陪着你,何必还多个我?你也没空跟我说话,别忘了你是伴娘。”
“那些人,不管用。”她说:“我要你陪。”我笑道:“既然那些人不管用,为什么你好歹总拉扯着他们,少有时间陪我?看样子,你是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簇拥着你,是不是?”
“不跟你说。”
“你什么时候长大学习做一个独立冷静的人呢?生是一个人生,死是一个人死,要那么多人陪干什么?”
“我不是和尚,亦不是哲学家,我不管,今晚你要来。”
“我只再重复一次:今晚我不来。”我开了车门让她下车。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绝对有信心我会听命于她。
我没有打算那么做。
我回家听了一个下午的音乐。傍晚驾车过港岛父母的家。我并没有过隧道。乘汽车渡轮的情调特别一点。
天气很懊热,这个夏天又长又热,到了如今季末,虽然傍晚有点风,但衬农还是汗湿了,我站在渡轮边吹风,身边站着的女郎背影非常熟稔。
——真巧,我想。
她又转过头来,见是我,一怔,眼光在我身边一溜。
我知道她在找谁,但是我不出声,只是笑笑。
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浪花上。
美丽的黑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有几绺粘在后颈。
寂寞小姐,我忽然想冲口而出。
她才是真正的寂寞小姐,神情多么动人心弦,永远只有一个人,独来独往,清傲而带点傍徨,矜持沉默。
这是我同一天内第二次见到她了。
我搭讪道:“好热。”声音很低。
她微微侧头,“是的。”她的声音也不高。
不知如何,我忽然紧张起来。
我问:“为何搭汽车渡轮,又慢又热。”她反问:“那你呢。”
“我有许多时间,我是一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我在那一刹那间说了真话。
她点点头。
我又问:“你呢?”
她掠一惊头发,“我?”她停了一停,又说下去,“很久之前,我恋爱过一次。”又停了。
就这么一句,已经荡气回肠,我非常震惊,不敢看她的脸,我不明白为问她会对我说这么深刻的话。
“那时还没有海底隧道,”她说下去,“我们常常坐渡轮过海,非常浪费时间。”声音很平和,完全象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后来呢?”我追问。
“我较年轻的时候很浮躁,并不懂得爱人,我失去了一次机会,以后就永远不再了。”她静静的说。
船到码头了。
我微笑,“不见得永远不再,”我说:“我们一定要再见。”
她诧异起来。“再见?”
“是的。”我交一张卡片给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个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坏人。”
船到岸了,我们各自上车。
我不急于回父母家,车子盯在她车子后面,她转上半山去,停在一层新建的大厦旁边,我至少知道她住在这里。
她下车进大厦,明知我在身后,却再也没有跟我打招呼。我点点头,这是对的,否则就显得轻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纤长,脚步落寞,黄昏太阳的影子拖得长长。
我把车子驶走了。
那天晚上,我与父母亲度过一个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宁静。
回到自己的公寓,头枕在双臂上,我又开始听音乐。
电话铃在半夜响起来,我去接听,是媚媚,泼妇似的破口大骂,我还来不及答嘴,她已经挂了电话,我并没有再打回去,让她索性气够了再说。
电话铃在十分钟后又响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听筒,我说:“喂。”
那边却是一个不同的声音:“我以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谁,立刻紧张,“是你,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谢珊。”
“很高兴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只聊天呢,”她幽默地说:“我想约会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里?”
“明天也许是个下雨天,如今有点凉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顶,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顶走的情调,立刻说:“明天早上八点半,我到你家楼下等你。”
“明天见。”她挂了电话。
我知道为什么我想见她,与她对谈,实在太投机太默契,我们完全知道对方的意思,太流畅的一种感觉,不肯放弃。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时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车去接她。
她依时站在楼下,一套运动装,长发仍然编一条粗辫子。我感动得很,平日媚媚起码叫我等二十分钟,否则就觉得自己不够矜贵。
她上车,一声不响地坐在我旁边,没有化妆的脸是这么孤傲美丽,真是一个难得的女人。
我们在车程上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双手冒着汗。
到了山顶,雾还没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来。我们锁好车子,就绕着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记录,看样子她也不象个弱手,我们有节奏地跑过草地小径树木,胸怀大开。
谢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说一句话。
我们跑了半小时,才到凉亭的长凳上坐下,这时候的雨已经下得很急了。
我俩默默坐着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终于她说:“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给我一种惆怅旧欢如梦的感觉。”
“怎么会?”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几年雨水特别多,常在大雨中驾车上街,也许便因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恋爱一次,便背着包袱一世的那种人。”
她微笑,“给你说中了。”
“你仍爱他?”
“不,我只是背着个包袱。”
“象你这样漂亮的女郎——”
“你认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没有人这么说了。”
“你不应该这么寂寞。”
“你怎么知道我寂寞?”
“闻也闻得出来。”
“嘿。”她又微笑,话总是不多。
“在家干什么多?”
“开无遮大会。”
我哈哈大笑。
她说:“最近看南美洲的几个现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干什么的?”
“自己开一家室内装修公司。”
“这么能干高雅?”
她嗤一声笑出来:“还不是忙着替阔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砖。”
我又一次为她的自嘲与诙谐感感动。
“你呢?”她问。
“我是商人,帮家父推销洋酒。”
“你是怎么认得你女朋友的?”
“我们自小青梅竹马。”
“她是一个快乐的女人。”
“嗳。”
“快结婚了吧?”
我很怅惆的说:“大家都那么问。走得久了,不结婚也不行,陈世美的下场有目共睹。”“她会是个好妻子。”
“会吗?”我问。
“会,以丈夫为重的,都是好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