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姐姐真不幸。”
王太太叹口气,“可不是,不知怎地,生下弱智女,丈夫继而去世,现在她又罹病。”
“真不明为何那么多不幸之事可以同时发生在一家人身上。”
“人,是有命运的吧。”
他们是善心人,为着别人不幸的遭遇嗟叹了一会。
那边,叶承诺开了门,把杂物搬到厨房,听到姐姐承佑的脚步声。
“你来了。”声音很宽慰。
“是,小如呢?”
“午睡。”
“真乖。”承诺微笑。
“照说,八岁大的孩子精力充沛,已不需午睡,可是,小如是例外。”
承诺转话题,“医生怎么说?”
“病情已经控制住,不过得继继接受化疗,那就是说,头发还长不回来。”
“那是小事。”承诺温言安慰。
“你说得对,我必须振作,小如需要我。”
承诺看牢姐姐,“有无考虑将小如送到特殊训练学校?”
承佑沉默,她不愿接受事实。
“已经二年级,同学都在背乘数表,造句作文了,她跟得上吗?不如学些基本技巧,像穿衣认路,将来,也好照顾自己。”
承佑抬起头,“也许,你说得对。”
“快点决定吧,越早越对小如有益。”
“是。”承佑低下头。
承诺忽然看到楼梯角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在看她们说话。
“小如,”她说:“起来了!总也不叫人,过来,阿姨买了你最喜效的苹果馅饼。”
小如慢慢走出来。
她长得同母亲一个样子,秀验的小脸,大眼睛,看外表,完全正常,可是,三岁那年,医生已检验出她患轻度弱智,亦即是说,一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
小如走过来,靠在母亲身边,像个幼儿。
叶承佑忽然悲从中来,对妹妹说:“承诺,答应我,如果我有不测,好好照顾小如。”
“你怎么了,无端说起这些话来。”
承诺到厨房捧出了一壶薄荷茶,亲自斟一杯给姐姐,搁两茶匙蜜糖,搞匀了,递到承佑手中。
承佑说:“你调的茶最好喝。”
电话铃响,承佑去接听,承诺问:“有事吗?”
她也过去。
小如一个人静静吃苹果馅姘。
承佑放下电话,“又要告假,一连三天不见人,这些家务助理真会欺侮人。”
“不如索性聘请私人看护。”
“我不喜欢那种气氛。”
承诺说:“幸亏经济不是问题。”
话一出口,立刻发觉说错了,怕姐姐多心……,她若无其事地取起茶杯,一口气杷茶喝光。
小如静静地看着阿姨。
承佑收拾茶具,一边说:“麻烦你带小如出去走走。”
承诺说:“不要客气。”
她替小如穿上大衣鞋袜,轻轻问:“去什么地方,湖边公园喂野鸭子可好?”
小如没有回答。
从来没人听这小孩说过话。
承诺开车,带小孩去散心。
车子一驶离,她的脸容忽然变了,她收敛了笑意,圆脸拉成长脸,嘴角有恨意。
她说:“幸亏你父亲留下大笔遗产。”
小如眼睛看着车窗外风景,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叶承诺的语气一点也不像先头那个温婉的阿姨,“有钱,白痴也不用吃苦,绝症也可以医治,相反,正常健康的人,如果穷,却需捱尽咸苦。”
啊,原来这才是叶承的真面目。
到了湖边,她停好车子,拖着小如下车。
小如看到草地,十分高兴,奔出去追逐鸭子。
叶承诺一个人坐在长凳上。
她意犹未尽,喃喃自语:“嫁得个好丈夫,人不在,遗产也保佑你们母女一世,原来世上有人真可以不劳而获,叫人艳羡,穿剩的旧衣服全给我,不用的旧家俱叫我来搬走,工人走了叫我顶上,妹妹当下人……”
叶承诺的语气怨苦。
“我永远是孤女。”她握紧了拳头。
小如摔了跤,她阿姨并没有过去扶起她,半晌,小孩自己爬起,照样快活地奔走。
叶承诺冷笑一声,“傻有傻的好处。”
她们两姐妹有不同的道路,都走得辛苦,但不知怎地,承诺心中深深种下恨意,承佑却不知道。
她轻轻说:“明明是我先认识他,明明是我们先约会。”
说的是姐夫郭家辉,可是,他最后选择承佑,在伦敦注册结婚后才告诉承诺。
十年了,承诺一直没有原谅姐姐。
两人一齐到他的出入口行做事,一个做了老板娘,另一个仍然是小伙计。
直到郭家辉飞机出事,承诺才知道自己有多恨他们。
她当时的反应是:咦,不在人世了。
并不伤心。
差一点点,她便是这个寡妇。
接着,老师发觉小如学习有问题。
照说,承诺应该同情姐姐才是,但是承佑随即带小如到美国求诊,叫承诺跟着打理杂务,整整做了一年跟班。
承佑惊惶、伤心、紧张,自然无暇顾及别人心情感受,她以为妹妹会体谅她。
看遍名医才回来,结论全部相同,承佑捐大笔款项给某校,把小如安插自班里与其他正常孩童一起学习,三年过去了,小如就象生活在自己一个小小紧闭的世界里,不言不语。
然后,承佑发觉患了乳癌。
她们的母亲便是因同样的病症去世,承佑又开始出入医院,同时,也改变了她的人生观。
承佑反而心平气和,顺天应命,推却所有应酬,与小女儿多多相处,同时,对妹妹也和善得多。
但是,承诺在一边冷冷笑。
她握紧拳头说:“没在人可以不付出代价而过一生。”
这时,天下雨了,承诺醒觉,该回去了。
“小如,小如。”她站起来叫。
那孩子并不理睬她,躺在草地上看天空。
承诺过去拉起她,“唉,你同我一样的笨,钝手钝脚,慢了一步,什么都落空。”
小如在归途中一言不发,承诺给她一包巧克力糖。
到家,一按铃承佑就来开门,“回来了。”
屋里另外有人,是叶家相熟的邓海能律师,正在读文件给女主人听。
一位中年太太伸手接过小如。
承佑说:“这是邓律师介绍来的保母。”
小如并不认生,跟着保母去梳洗。
承诺掩饰心中疑惑,一声不响。
邓律师站起来,“二小姐,你姐姐已经正式命你做小如的监护人,她如有不测由你保管小如的财产,到她廿一岁。”
承诺一怔,什么,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她缓缓坐下,不敢露出兴奋的样子来。
“你姐姐诚心邀请你来与她同住。”
承诺心中摇头,不必了,免得三更半夜被她叫起来照顾哭闹的小如。
“二小姐,请问你有什么意见?”
承诺清一清喉咙,“我姐姐会得痊愈。”
邓律师弯一弯腰,“我们都这样祝祷。”
“姐姐,你不必挂心,上天会保佑你。”
承佑叹口气,“幸亏我还有个好姐妹。”
她累了,摆摆手,上楼去休息。
承诺告辞之前到厨房去兜了个圈子,刚才用过的茶具已在洗碗机里洗净。
她离开姐姐的家。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那环境具有天渊之别。
窗户很少开,工厂区空气浑浊,大厦对大厦,只得长年用一架小小冷气机,承诺不大愿意收拾地方,杂物堆满空间。
她关上门,甩掉鞋子,开了瓶啤酒,对牢樽口喝。
做淑女讲条件,快了,不久将来,她叶承诺也可以头缚名贵丝巾,坐在开篷跑车里,做一个名媛。
承佑如有不测,她就是监护人,承诺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她已经辞去卑微的工作,仍然装作很忙的样子,其实,除出到承佑家,已没有什么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