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们俩人不欢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个小女孩子沉默的诱惑。我真的爱上了她而不自觉?我确是不爱她姊姊,我们太像朋友,太过理智,爱情一定要带点疯狂才行,郁芳说得对,我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换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会动气,因为我觉得郁芳懂得处理这种情况,郁芳能够保护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连话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动,我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爱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爱上了俊秀?
这一点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说:“我们是朋友……我们谈得拢,但是你不爱我。”
我傍徨了。
带着礼物上去与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却在。
我怕见到她,因为我心中有愧。
她缓缓走到我对面坐下,还是不说话。
我说:“我与你姊姊吵嘴。”
她一双眼睛清澈地看着我。
“订了婚没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话。”我说。
她点点头。
“而且主题是为你。”
她一怔。
“她说我与她并不相爱,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问:“你怎么想?”
她张嘴,想说什么,终于又维持缄默。
我说:“但你只是一个小女孩——”我站起来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她的长发挽在头顶,露出长长的颈项,耳垂一颗珠耳环。
我心中充满怜爱,或许郁芳是对的,我待她,只有敬意与投机。
我不敢再想下去。
刚在这个时候,郁芳回来了,她手中拿着大包小包,显然是去购物来着。
我迎上去。
“你来了?”她问。
我点点头。
俊秀站起来躲到露台角落。
“请坐。”她说。
“你不生气?”我问。
“我为什么生气?”她诧异的问:“因为人家不爱我而生气?天下有这种道理?”
她坐下来,“我跟爸妈说过这事,他们当然不自在。我说:自然,我也觉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可爱的人物——相貌好、学问好、脾性好,怎么可能有不爱我的人?但你不这么想,有什么办法?”她仰起头笑。
我很吃惊。我没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这么清晰,简直太可怕了。
“你喜欢我妹妹,爸妈并无异议,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说明白的,”郁芳说:“你先坐下来。”
“好。”我坐下来。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说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么事?”我问。
“我妹妹,她是个聋哑。”
我震惊,怀疑自己听错,“什么?”我倾声问:“什么?”
郁芳叹口气,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过来。”
俊秀像是知道我们说些什么,她走到姊姊身边,靠着她。
“她不能说话,所以你未曾听她说过话,但是她照嘴型能够知道大家在讨论什么,她只听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们视她与常人无异,但是你现在知道真相,心中怎么想,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我看着俊秀,她的脸非常平和,温柔地笑着。
我的心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活了三十年,什么风浪大大小小都经过一些,但从来没哭过,没流过眼泪,现在忍不住伤心起来。
郁芳看着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妈妈。”
我点点头。
回家我想过三日三夜。
我决定了,跟父母说;“爸妈,我要解除婚约。”
爸眼睛瞪得铜铃似,“你疯了你!”
“我没有疯。”
妈妈:“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决定吗?订婚又不是儿戏,你们应该多来往来往——”
她一直往下说,直说足半小时,说过些什么并不必细述。
我却在想,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觉得她身上有残疾,我只以为她个性不喜说话,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亲终于讲完了。
我说:“我发觉我所爱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长叹。
妈瞪眼,“严家怎么想?人家当我们神经病娶老婆又不是买菜,随便拣了又挑吗?”
我说:“严家很明理,他们不反对。”
“这倒奇怪,”妈妈说:“有人这么样来调戏我的女儿,我不气死才怪。”
“我是有诚意的。我决定娶他们家的二小姐。”
“幸巧严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以手覆额。
“有一件我要说明的,你们也许会反对。”
“反对什么?”爸奇怪的问。
“二小姐不能说话,她是哑巴。”
“什么?”父母同时跳起来。
“她是天生的聋哑孩子,但是凭嘴形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平静的说。
母亲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我反对!”
爸爸说:“这完全是你一时的冲动,你跟大小姐还做过朋友,互相有某一个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个孩子,你们又不能交谈,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了。”
“儿子,我们三代单传——”妈妈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体完全正常,我发觉自己爱她的时候,尚不知她是哑子。”
“你们不打算生孩子?”妈妈几乎要哭出来。
“谁说我们不打算生孩子?”我反问。
“若果孩子有不良遗传呢?”
“不可能。”我说。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儿子,阻止别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说:“我们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亦即是我们的快乐。”
我含泪向爸爸说:“谢谢你,父亲。”
我到严家去。
严伯父说:“这……怎么说呢,我们觉得你与郁芳是一对。”
郁芳说:“我开头也这么想,但是他关心妹妹较我为多,我看得出来。”
“本来姊姊妹妹都一样,”严伯父说:“你严伯母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我们这个小女儿很特别。”
“我知道。”我说。
“你不是对她一时怜悯?”严伯父问。
“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说:“伯父,我喜欢俊秀,我愿意先与她熟络起来。”
“可不是。”严伯父说:“我从没有见过你与郁芳那么儿戏的订婚——当然先要做朋友。”
我说:“严伯父,你与伯母的盛情,我永志不忘。”
他叹气,“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们带大这个小女儿,是下过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这么平静,这么可爱,这么柔顺。”
他又长叹一声。
郁芳说;“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点现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开始与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并不自卑,我们说话她完全懂得,并且会得手势语言,我开始恶补手势,做得很慢,但获得她意外的喜悦。
她念到中学,懂得读书写英文,但不能听,最主要是她心理上并无不正常的成份。
因为有我陪她,她到外边走动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我们常常与朋友在一起,开头朋友并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后,也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夸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识份子,眼光与度量都不同。
俊秀与我相处极佳,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与游泳。
我“问”她:“你没有不快乐吧?”
她“答”:“如果海伦凯勒没有不快乐,为什么我要不满足?”
我很感动,世上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应该惭愧。
我们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与她姊姊之间的事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