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不知怎地,我有点内疚,老是觉得他与丽丝之间无疾而终,是因为我的缘故,连我自己都这么想,可见事出有因。
他很沉默,静静喝着啤酒,我把冰冻羊肉用机器切片,菜洗干净,取出调味品,插上电炉,我说“好了,开动吧。”
他吃了很多,满脸红光的样子有一种憨态,孩子似的高兴。
这一顿能够补偿什么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帮助他。
终于他问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会答尤?”
我说:“冯,我不想给你任何幻象,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我的条件不错。”他说。
“各人的要求不一样。”
“你要求什么?”他慨然问。
“自由与美丽的生活,全世界无牵无挂的漫游。相敬相爱……”
“你看香烟广告看得太多了!”他说。
“或许是。”我微笑,“但你是一个公务员,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亲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样的苦闷,我不会快乐我不属你们,你们也不属于我,是不是?”
“不是!”他赌气的说。
“你仔细想清楚。我这个女人,心中没有习俗不过年不过节,不招呼亲友,不顾别人说什么,没有正当职业,行为吊儿郎当……像我这样的一块云,根本不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迁就你?”他问
“那多痛苦。”我说:“难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画?你要上班。难道你每年放三个月假,到巴黎找我?冯,听我的话,我们永远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弃一点自我?”他问:“你不能到五十岁都是一双球鞋,一条灯芯绒裤子!你有无想过将来?”
“为什么一定要嫁你?”我问。
“因为我不喜欢露水关系!”他说:“我尊重你。”
“谢谢。”我说:“冯,我很感激你这番情意。”
“你愿意留下来考虑一下吗?”他追问。
我沉吟,“也许我可以过了年才走。”
他深深叹一口气。
我蹲在他身边,“你喜欢我什么?”
“我爱你。”他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爱上你,也许就是你那身吉卜赛裙子,也许是你的气质,也许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与你在一起我有说不尽的话,我居然很快乐。”
我说:“冯雅伦,这是我近年来听过的话中最好的,谢谢你。”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头发还是太长,领带还是太花,鞋子并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给我一种异样的亲切感,是因为他爱我?
街上无疑有很多可爱的人,可是他们与我没有关系,他们的冷暖是他们家的事。
我看看身边的这个人,心底有种异样的感觉。
终于我也叹口气。
我说:“有空来坐,好不好?”
“我不会满足于‘有空来坐’。”
“我们不能马上订婚吧?”我摊摊手,“合理一点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丧的说:“你永远不会爱上我。”他有点傻气。
自那天开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变得不一样,偶而经过男用精品店,我也会替他选一条领带。
将雅伦冯脱胎换骨不是容易的事,对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爱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但不是结婚。
比起他,无疑我缺乏诚意,这点我很惭愧,我并不是放荡的女人,不过没有白头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结婚,更加对不起对方。
冯常常来看我,我与他也去看场戏什么的,他对我很好,连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进他的臂膀。
我为他留下过圣诞,又到过年,连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许真会嫁给他也说不定。
近旧历年的时候,有外国朋友来探望我,一男一女,虽然是华侨,但已经不懂说中文。我快活地留他们住在我家里,叙旧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发上”听见门铃声大作。
我高声嚷:“尚彼,去开门看是谁,我马上来——该死的睡袍在什么地方呢?”
尚彼去开了门,我披上睡袍看到雅伦冯呆立在门处,一时还会不过意来,一迳说:“进来呀!”
他脸色铁青的骂:“叫我进来?你这个地方,简直是个妓馆!”
尚彼没听懂,可是也知道是误会,他连忙高声呼唤:“米雪儿!”
他的爱人自房间里走出来,“什么事?”
尚彼说:“这是我妻子,我们两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着米雪儿的手,“来我们做早餐去。”
雅伦冯知道错了,惊悔交集。
我灰心的说:“我们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狭窄,心地太肮脏,一男一女便必然上过床了,两女一男为什么不是性派对呢?我们的想法不一样,再见。”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们是两种人!你为什么不能明白?为什么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见你,你没有资格侮辱我与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着我很久,他说:“对不起。”眼睛都红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竟然出口伤人,你付出过什么,要得回那么多,你买给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灵魂,太过份了。”
我把门大力推上。
尚被与米雪儿表示歉意。
我说,“这种男人,怎么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丢脸,我不会忘记,我是那种一辈子记仇的人物。
雅伦冯被我轰走以后,我赶紧去订飞机票,自觉很笨,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时候,想起来很可笑。
就在上飞机的前一天,张打电话来。
他说:“你是真生气了?临上飞机都不通知一声,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笔勾销。”
我说:“你把我当朋友吗?”
“不把你当朋友,我巴巴的打这个电话?热面孔贴冷屁股呢,我放着现成的热面孔,还怕贴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说。
“告诉你,雅伦冯与丽丝终于决定结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决定的。”张说:“丽丝高兴得不得了,她等这一声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时她觉得以前对你的态度是错误的,是以她要替你——”
“张,如果你是认识我的话,你想我还能与她一起吃饭喝茶吗?”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这些。”
“小白,你还是回欧洲去吧,”张说:“你根本不是中国人了。”
我哼一声,“你别以为洋人个个都像我这么潇洒。”
“你并不是潇洒,你不过记仇,什么人得罪你,你便记一辈子。”
我差点没拍手,一边说,“讲对了!”
我挂上电话,心中很替雅伦冯惋惜。
这么快便投降,年纪还很轻,三十上下,刚刚开始,为了一点点的安全感,娶个需要他(并不见得是爱他)的妻子,就此渡过下半辈子。
雅伦冯是有一点潜质的,将来他这个潜质若是不发挥还好过,若是他处处求进步,丽丝会被他远远抛在后面,他们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随即想:这是旁人的事,与我无关。
那夜却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里冷清清的,我有点怀念别人小家庭的热闹,然而别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里生两个粗糙的孩子,把他们养大,在厨房中一天煮三顿饭,穿一条牛仔裤去买菜,闲来往菲律宾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