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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实说,换了是今天,我就不玩那种潇洒了,我就会回去找他,真正跟他做一个朋友。可是如果我那么做,就不会有张画了吧?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微笑。

  除了微笑,还能做些什么事?

  我没有成名,也没有成为一个大律师,我结婚了。



  那张画始终挂在娘家原来的卧房中。

  我的一生很平凡,没有波浪的,没有值得回忆的事。只除了这一件。与丈夫去旅行,总是避开了巴黎,反正他也去过,我不想有比较。

  我们去瑞士、奥国、美国、巴哈马,很多地方,但没有巴黎。

  丈夫跟别人说:“她不喜欢巴黎,我也不喜欢,太繁华了,有种不堪的味道,况且也被去滥了,况且那是个艺术家去的地方,不是吗?我是医生,她是律师,我们不去那地方。”他理由充分。

  我不响,有很多事他是不知道的。丈夫的事,妻子知道得越少越好,妻子的事,丈夫也知道得越少越好,千万不要互相了解,了解才糟糕呢。

  所以我总是微笑。



  沉湎

  伍期安这样对心理医生说:“她沉缅写作,一直同我说,只有在创作过程中,她才得到至大满足,还有,世事无常残缺,可是在她的故事里,她永远得心应手,渐渐,她爱上了她一手创造的世界,根本不愿自书房出来。”

  医生听毕,露出一丝微笑:“令堂贵庚?”

  “中年人了,我不宜透露她的年龄。”

  “她是否成名作家?”

  “过得去啦,有些人硬是不看小说,连曹雪芹鲁迅的名字都没听过,可是要是喜欢看小说,一定知道她是谁。”

  “伍小姐,你担心的是什么呢?”

  “家母本来已经退休,可是一年前,她忽然想写一个故事,于是又开始动笔。”

  医生说:“人有个精神寄托,实是好事。”

  “可是接着工作使她不眠不休,整个人神情恍惚,有时跟她讲话也听不见。”

  医生会心微笑:“这叫做投入,你没听过这种情况吗,正如音乐家陶醉在韵律里,画家沉湎在色彩中,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是,我知道,只有艺术家与科学家才会那样全面投入,浑忘世事。”

  “你应该替令堂高兴。”心理医生忽然感怀身世,“像我,对工作尽责尽力,可是这不是一份令人沉迷的职业。”

  伍期安尚不能释疑,“我仍然为家母担心。”

  “你可知道她此刻在构思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知道,她打算把过去创作的小说中所有比较重要的角色统统抽出来放在一个新的故事里。”

  “啊,”连医生都觉得有趣,“那多好玩。”

  “我开头也那么想,可是家母废寝忘餐,形容憔悴,健康大不如前。”

  “故事几时脱稿?”

  “问题出在这里:她久久未能完成那个故事。”

  “平时呢?”

  “往日她才思敏捷,长写长有,毫无困难。”

  “会不会是年纪渐大,精力不支?”

  “有时她非常亢奋,半夜跳起来写,写到天亮,不支沉睡,一而再,再而三,叫人担忧。”

  “写了那么久,对写作尚有狂热,令人钦佩。”

  “或者,医生,我该把她带到你处,请你开导她一二。”

  “不敢当,来谈谈当然可以。伍小姐,我听人说过,一个作家最了解的人物,是他书内主角,并非他家人,一个作家真正生活的天地,在他字里行间,不是真实世界,所以,令堂的态度可能是正常的呢。”

  伍期安不禁笑出来,“医生,你太了解了!”

  “所以伍小姐,你毋须忧虑。”

  伍小姐向医生道谢,告辞而去。

  约过了一个星期,这个脸容秀丽、打扮时髦,谈吐斯文的少女又来见医生。

  这次,她面色苍白,心情更加沉重。

  医生叫她坐下来慢慢说。

  “家母曾锁在书房里三两天不出来。”

  “是赶写故事结尾吗?”

  “不,故事一点进展都没有,终于,今天早上,她打开书房门叫我,对我说:‘期安,他们叫我进去,期安,我要向你道别’。”

  医生浑身一凛,随即问:“她的意思是精神完全投入写作吧?”

  伍期安答:“开头我也那么想,可是她说:‘不,期安,我要到文字里去与他们聚头,期安,我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已无兴趣生活下去’——”

  医生跳起来,“噫,她已有自杀倾向。”

  伍期安落下泪来,责怪医生,“我一早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你偏偏不信。”

  “你这次为什么不请她一起来?”

  “她不肯,她笑我傻。”

  医生觉得需要负责,“我立刻到府上走一趟。”

  伍期安说:“我有车。”

  在途中,她维持缄默,可是心中反覆回忆今晨母亲对她说过的话:“期安,你看这世界多苦闷多讨厌,日复一日,快乐少痛苦多,月复一月,失望多如意少,年复一年,有限温存无限辛酸,我不愿意再自书中出来,我将与我的朋友会面,与他们一齐生活,再见,期安。”

  伍期安心情好比热锅上蚂蚁。

  好不容易驶到家,她急急下车。

  那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房,心理医生想,噫,若是单靠稿酬收入而住得这么好,伍小姐的母亲一定是位首席作家。

  打开了门,只见室内布置优雅,书房在偏厅侧。伍期安轻轻敲门,

  “妈妈,妈妈,请开门。”

  没有人应。

  伍期安转过头去,问家务助理:“太太有无出去过?”

  女佣答:“没有,她一直锁在书房里。”

  伍期安取过锁匙,抽出一条,打开了书房门。

  那是一间宽敞舒适的书房,大书台的旁边有沙发床,难怪可以三两天不出来,不过书房的主人并不在。

  伍期安到附设的浴室看了一下,气急败坏地说:“家母失踪了。”

  医生答:“马上报警。”

  伍期安连忙拨电话。

  忽然医生指著书桌说:“看!”

  书桌上有一叠厚厚整齐的原稿,伍期安脱口而出:“她的小说完成了,怎么可能,今早才写了一半。”

  她去翻阅原稿,看了一两页,神色怪异,“她进去了,她真的在里边,她在书里与主角谈笑甚欢,”伍期安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母亲走到书里边走了!”

  警察到了,医生迎上去,出示身分证明文件,轻轻说:“那少女是我的病人,她受了点刺激,她怀疑母亲失踪,你们查案,我来照顾她。”

  伍期安抬起头来,“你们不相信我?你们不是小说读者吧,其实家母,一直生活在她的作品里……”

  请辞

  孙小燕同姐姐小怡说:“这份工作我实在做不下去了。”

  小怡冷眼看妹妹,并不加以同情,“所有工作都一样,开头均需向上司同事证明你的办事能力,人人若像你,才做了三个月就大喊受气委屈,都没有上班的人了。”

  “不,老姐,你且听我说——”

  “你一向骄纵,有事总归他人不是,都是妈妈把你宠成这样,我告诉你,家里的准则不作数,你现在置身社会,需拿出实力出来,不是老扮小可爱可胡混过去。”

  小燕为之气结,取过一本小说看将起来,不再言语。

  看几页,放下,自我检讨。

  说也奇怪,小小办公室里连她共十二位同事,就她似障碍物,其余十一人,都亲亲密密,你帮他,他帮你,端的十分和睦,他们就是看她不顺眼。

  三个月来,她不住赔小心,小燕并不是笨人,平时能说会道,精乖伶俐,可是这否多个日子来,可真尽了力去讨好同事,换回来的却是冷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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