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立刻动手化个精致的淡妆,但不论多么小心,粉却总是不贴脸,唇上皱纹太多,眼皮也太肿。
一边女儿已经穿好,一套水手袋,静静翻画报等她。
这孩子好耐心。
少妇就这样折腾了个多小时,等到有人来敲门,才勉强放下眉笔。
母女俩由随从带着走上船的顶层,门一打开,只见豪华私人平衡舱宽敞一如大酒店的套房。
刘爵士迎出来,「请坐请坐。」
少女识趣地坐到一张小小安乐椅上。
母亲与男人谈条件,她见过许多许多次,再也不觉委屈、难过、羞辱,她已引以为常,母女俩并不懂其他谋生方法。
少妇见到这种阵仗,自然喜心翻倒,却表现得更加含蓄,以免别人把她当作掘金娘子。
老爵士倒是诚心诚意,他取出一盒糖果送给少女,与少妇寒暄起来。
「冯太太,」他说:「听说冯先生过身已经多年。」
他也把她打听清楚了。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
也好,少妇暗地里咬咬牙,不必伪装了。
咀里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没有,小女才十五,长得高大。」
爵士点点头。
「独自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少妇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不由得有点心酸。
「冯太太对将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少妇忽然心乱如麻,他说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头,那种傍徨绝非做作,「打算?我们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倒处碰运气。」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紧。」
少妇也凄惶地赔笑。
老绅士满以为她会十分难缠,此刻看清形,少妇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不难打发。
午餐准备好了。
在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少妇不大敢笑,怕眼角露出细纹。
少女见老人家注视他,便朝他笑笑。
少女很会讨人欢喜,她已经是母亲的负累,不能叫客人讨厌。
饭毕,刘爵士说:「晚上请两位再赏脸到甲板小坐如河?」
这上下,连少女都看出他对她们有好感。
少妇也不再推搪,「好的。」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我,我有小小礼物聊表心意。」
少妇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喜出望外,「谢谢你才真,刘爵士。」
他把她们送出去。
少女把礼盒扔下便去游泳,留下少妇拆开礼物细看。母女俩收到同式的碎钻手镯,少妇忍不住把一对都套在自己腕上,她不是没收过类似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早已当掉卖尽。
适才的紧张令她疲倦,她打一个中觉。
做梦了。
梦见少女的父亲走到她身边,殷殷地问地:「好吗,生活还过得去吗。」
少妇流了一腮的热泪。
在生之时,他是何等样疼惜她们母女,如今如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死不暝目。
当年他们夫妇何尝不是一对璧人,但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叫人走上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十五年来吃足苦头。
那天黄昏,刘爵士把冯氏母女转到头等舱住,居高临下,光景又自不同。
少妇吊在半天的一颗心,像是重新归位。
晚上他们谈得比较多。
——「孩子的书总得念下去。」
「那当然,她功课可好?」
「是个优异生。」
「那非进最好的大学不可。」
「从学校回来,最好有个舒服的家。」
「没问题,你们喜欢什么地区什么尺寸尽管告诉我。」
这不是闲谈,他们谈的是买卖的条款。
非得小心翼翼讨价还价不可。
要少了,吃亏,要得多,怕拿不到。
少妇不自觉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少女在不远处玩滚球,秀发飞扬,真正好看。
少妇垂下双目,「有人肯照顾我们母女,真正万幸。」
老绅士十分公道,「不必感恩,你们亦需付出十分大的代价。」
这话是真实的。
少妇低头不语。
两人之间,相差三十年的岁月,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期跟在他身边,听差办事,又要侍候得他高兴,并非易事。
但是生活有了着落,女儿能够过比较正常的日子,想必是值得的,看样子,刘某是个斯文人。
少妇额角唇边都冒出凉晶晶的汗珠,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恍惚,静态的她,别有风韵,两母女的样子其实非常相似。
不过刘爵士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落在少妇身上。
他有点疲倦,缓缓站起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商量。
少女立刻警觉地过来问:「你要走了吗。」
刘爵士点点头,眷恋少女如花笑靥,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乱发,终于没有那么做,只静静转身离去。
少妇看着他的背影,「倒底老了。」
少女坐下来,「他并非那么老。」
「你倒似对他有好感。」
「他人不错,细心,体贴,真诚。」
「出手的确很大方。」少妇伸个懒腰。
少女犹疑半晌,欲语还休。
少妇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于是笑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理一切。」
少女过去搂住母亲,大风大雨,她居然也把女儿带得这么大了,做好做歹,衣食住行都由她张罗回来,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去世之后不多久,母亲也曾改嫁过一次,那是个不堪的男子,以为年轻的寡妇身边有钱,失望之后,不久便离异,母女一直过着流离生涯。
少女说:「刘爵士看样子愿意照应我们。」
「是的,他付出的条件非常非常好。」
少妇想说,其实不用那么好,但随即抬起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身价十倍。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身形企鹅似向她们走来,那是那个老董。
少妇连忙拉起少女,「快点走。」
少女问:「为什么?」
少妇嘀咕,「他怎么跑到头等来了。」
立刻与少女急步往前走。
姓董的不知趣,一边追一边叫「冯太太,冯小姐,请留步,是我呀。」
少妇逃以加快脚步,一溜烟似去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少女仍去游泳。
清晨,池畔没有太多人,少女一游便是十个塘。
伏在泳池裙边上略作小息,她发觉刘爵士独坐太阳伞下,少女活泼地向他招手。
她披上毛巾衣上前去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
「要不要我把母亲叫起来?」少女一贯地天真。
「不用了,我同你谈谈。」
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听说令尊年少有为,是位律师。」
少女点点头,「苦学成功,才执业两年,不幸罹病,随即去世。」
刘爵士有点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伤怀,「人人都那么说。」
「你愿意继承他的志愿吗?」
少女说:「我一定会努力。」
刘爵士宽慰地笑,「你同你母亲是两个人。」
少女一怔,听得出他语气中贬多于褒,「但是我长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亲。」
「家母一向是个斗士。」少女为母亲辩护。
刘爵士却说:「但是,她无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语,她有点不悦,她极受母亲,没想到刘爵士给母亲如此评语,过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失陪。」
年轻人喜怒形于色,真正可爱,刘爵士莞尔。
舱房中,少妇刚刚睡醒,伸伸懒腰,想到昨夜谈到一半的协议,笑出来,嗳,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财势并不能控制他们原始的欲望,女人只要有办法,还不是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她,当然算是个有办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