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我也时常做梦,」玲玲取笑她,「十二点我们老地方见,一起吃顿中饭。」
英莉怔怔地放下话筒。
到了中午,她去乘车,不由自主,四周张望,当然不可能再见到那少女,只见处处都是匆匆忙忙的人群,没有灵感。
真是个梦。
大抵是内心渴望过了廿一岁会写得更好,所以才做这个无聊的梦。
不过,她许的愿望却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玲玲与她见了面,举起盛矿泉水的杯子,说声「生日快乐」。
然后问她:「忙不忙?」
「工作量很大,但我擅于安排时间。」
玲玲惋惜地说:「所以看上去,你像是挺悠闲,老板还以为你啥子都没做,那些烂头蟀,天天似没头苍蝇以乱扑,反而显得劳苦功高。」
「我忠于自己。」
「有时也要会得随机应变。」
英莉摇摇头,「随波逐流,赢了也惨过输,我一向我行我素。」
「要吃亏的。」
「不要紧,我蚀得起。」
玲玲摇摇头,按住好友的手,「生日快乐。」
下午,英莉有一个任务,老总派她去访问一位名流大大。
地点是人家的府上,住宅装修美奂美仑,那位贵夫人穿着最时髦的服装皇后般下来招呼英莉。
谈话的内容,不外是表达夫人是多么的秀外慧中,热心公益,敬老扶幼,最后,她说:「作为一个成功商人的妻子,对外对内,我都尽了责任。」
英莉默默纪录。
时间到了,她起立告辞。
一回到报馆,老总就向她追稿。
英莉说:「我不想写这篇稿子。」
「为什么?」老总愕然。
「她不过是一个挺无聊的女人,她的日常工作范围包括盛妆赴宴,炫耀家势,不值得写。」
老总嗤一声笑出来,「本市有几个人是值得写的?报纸副刊不能开天窗,小姐,赶快坐下来歌功颂德,限你三小时交稿。」
「如果我不写呢?」英莉问。
老总看她一眼,「请你另谋高就。」
英莉跌坐下来,喃喃自语:忠于自己,忠于文字,谈何容易。
那位夫人分明是位极之虚荣肤浅,好名好权已到极限的俗人,英莉却要把她写成造福社会的贤妻良母那样格局。
英莉忽然后悔没有去教小学。
教小学应当单纯一点。
稿子强颜欢笑地写出来,老总读过:「王夫人会很高兴,会计部刚接到王氏企业三十四页广告,这篇访问,算是回佣。」
英莉知道她受了利用,廿二岁生日愿望落了空。
都说她的人物特稿写得最好,一个星期交的两篇到三篇访问稿,一下子便成为读者锺爱阅读的对象,她已颇有点名气,被访问的人一听记者是刘英莉,多多少少另眼相看,拨出时间见她。
英莉的稿酬因此加了又加。
但是她时常困惑。
到了今天,这种困惑,已经使她情绪相当不愉快。
她回答老总:「王夫人这种人,其实是社会的寄生虫。」
「不要太偏激,一种米吃许多种人,明天你还要出差。」
对于这种粉饰太平,隐恶扬善的文字工作,英莉已觉得厌倦。
第二天的对象,是一位着名政客。
他对着刘英莉发表十分慷慨激昂的演讲:「眼光要放得远大,目前的些微牺牲不算一回事,青年们不要怕,向前冲,冲上去……」
英莉看着西装笔挺的他,忽然忍不住问:「你会不会叫令郎也冲上去?」
政客尴尬了:「小儿才十岁。」
英莉忽然又问:「那么,八年后的他会不会在你鼓励之下冲上去,抑或,持正统英国护照的阁下一家毋需作该种冲刺?」
政客呆视英莉。
这个不懂事的小记老,不识抬举,拨出宝贵时间给她,不外是想利用她作广大宣传,谁叫她独立思考,故意刁难?
英莉说下去:「我们华人有句话叫以身作则,李先生你入英籍太久了,恐怕已经忘记。」
她站起来告辞。
回到报馆,老总铁青着脸看着她,看样子李政客已经投诉过。
「刘英莉,你没有毛病吧。」他责问她。
英莉抱怨:「李某口是心非,利用群众做他政治木钱。」
「小姐,这根本是互相利用的世界,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你的责任是有闻必录,读者自会分别真假。」
英莉说:「我不写他。」
「喂,你担任这分工作已有两年,一向不听见你表示不满,最近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廿二岁生日之后,似有人唤醒她的更知。
老总见她不出声,劝她:「看不过眼,做愤怒青年,凭一股浊气辞掉工作,连写真话说真话的机会都失掉,岂非更为不智?」
「下次给我一个较可爱的访问对象。」
英莉暂时屈服。
她又想起在梦中许过的生日愿望。
下班,与玲玲诉苦。
玲玲说:「有收入有开销,还有随时不写的自由,不算苦了。」
「你那份工作呢,比我这份强吧。」
「开玩笑,天下乌鸦一样黑,稍有良知,都做不下去,只得同流合污,可悲的是,我居然混得如鱼得水。」。
「你在商界,努力替老板赚钱即可。」
「你想想人人唯利是图,利欲薰心,臭不可当。」
英莉被她说得笑起来。
「炒卖过三五七层楼宇,略尝过一点甜头,便一本正经说起地产物业的潮流,只有他的看法最聪明正统,其馀的人,全是蠢材,不是得物无所用,就是有钱不会花。」
英莉说:「我也认识这种人,敝报财经版有专栏专门教人家怎么发财。」
「撰文那人发了财没有?」
「当然没有,不然还写呢,他只是教人发财。」
「不得了,我同你再债世嫉俗下去,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玲玲赶着上班去。
也许是工作过劳,生出厌倦,也许最好放假,休息、玩耍,再从头来过。
老总说:「你看.这篇政客访问还不是逼出来了,写得不赖,最后一段形容得逼真贴切,又有讽刺意味:「一个人有如此崇高信仰已经值得尊重」,多妙。」
肉麻透顶,原作者给文章下评论。
那个晚上,英莉匆匆进入地下铁路站,一抬头,就知道自已又回到同一梦境里去。
地铁站灯光雪亮,英莉过去,看牢那少女,「你是谁,你几乎害我丢掉职业。」
那少女笑笑说:「我替你预备好了。」
「这次又怎么样?」英莉无限好奇。
「你可以再许一次愿。」
「好,」英莉干脆地说:「我要读者迷上我的文字,写得再坏也受欢迎。」
那少女只是笑。
英莉先求题材永不干涸,再求一枝笔有良知,现在又希望文字备受欢迎。
越来越贪婪。
第二天,她醒来,耸耸肩,同自己说:再做这个梦,大抵要去看心理医生。
她来不及详自的梦,便赶去采访一个青年画家。
这画家被视为画坛瑰宝,据说是画坛唯一的新希望,直被捧到云端上。
英莉还是第一次看他的画,在展览馆才兜了一个圈子,已经深感震荡,不,不是因为太好,而是因为太差,十幅画中,十幅抄袭。
这,这是抄毕加素立体派,这,这是抄米罗,那是抄查高尔,还有,连梵高都不放过,装模作样,统共没有自己的风格。
英莉惊得呆了,竟会有这样的画风画格。
那画家一本正经走到英莉面前来说:「许多人,不停重复自己,一个题材,重用百多次,我不屑为,我每张作品,都不同题目,都新鲜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