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些别的,就吃饭了。他还是一个人在楼上吃。
我再三请他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不肯。
他依然每个星期一都要去看医生,拿药回来服用。
这个星期一我下班的时候,他抓住我,“玉儿,来!版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满脸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点受宠若惊,而且也很开心。
“什么事?”我问:“快点说出来吧。”
“医生说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你说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来,“简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见我大跳大嚷,也很兴奋,他搓看手。
“我们应该怎么庆祝?”我问他。
“唉,两年了,这病足足拖了我两年了。”
“慢着。”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叫‘差不多’完全痊愈?”
“还要休养,”他说:“这话我听腻了,所有的医生都是这样,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养,动也不要动。”
“那倒是真的,”我说:“医生都是那样。”
不过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里去呢?是不是要离开我们?
我不愿意他离开我们到外处去,我不愿意?
我呆呆的春着地,忽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说:“到处去。”
“你——”我迟疑的问:“去哪里呢?”
“现在还说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问:“不过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会计划一下将来的。”
“慢慢的计划好了,有的是时间。”我说。
“你会想念这里的,会不会?”我问:“你在这里把病养好了,你会记得这一点。”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当然。”
“就吃饭了,你把好消息告诉我父亲吧。”
“我想那是应该的。”张德说:“我会跟他说。”
但是张德并没有说。这消息终於还是我跟父母说的。
妈妈又生气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声,真的把我们家当作疗养院了?”
妈妈太计较小节,她喜欢听好话、奉承,并且自视很高,她认为张德病好了,她居功至伟。
“当然,在我们这边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妈说。
“他付钱的。”我说。
妈看着我,“我赚了他的不成?还得加薪给阿好呢。”
这话是这样不堪,我只好笑了。
妈有时候很合理,但有时候却啼笑皆非。
年纪大的女人多数这样,双重性格,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大大不妙,并且下意识都很看重钱。
生活把她磨成这样子,没话可说。
“既然病好了,”爸说:“倒是好消息。我写信去给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开心的。
“他们会叫他回去吗?”我问:“他不愿意回去呢。”
“那自然,现在一切不同了,他会回去的。”
我心里面不大乐意,但是我没有说出来。
这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来的,一顿饭吃得不好。
这算是什么好消息呢?我并不怕他的细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样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儿”,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对我若即若离的,开心找我说几句,不开心只点点头。看样子,我只是比无关重要我有点抱怨,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他不是在我们家里,才能把病养好的吗?
他似乎一点都不感激,可是他当初也没有愤怒。
他的喜怒哀乐,一点也不露出来,他对我,也维持一段还远的距离。
他与我表示亲热的时候,我是这样的兴奋。
这种兴奋在第二天往往变成一盘冰水浇在头上。
但是我觉得我与他是有进展的,我需要时闻。
如果他就此离去,我真是前功尽弃了。
他到底是晓得我的意思呢,还是装作不晓得?
大哥把那个男孩子带来了。
他很俗。
有时候学历不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个好人,他家里并没有妈妈想的那么好。
在外国,他认识过几个女孩子,也订过一次婚,但是后来都告吹了。这是哥哥说的。
哥哥太有意拉拢我们两人,他的热忱,很是明显。
但是我觉得荒谬。这样胖胖的一个人,即使是什么国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共同点,第一次见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处。但是我不欣赏。
我一直挂住在楼上独处的张德。
不过我维持着礼貌。也许这个人做朋友是不错的。
朋友总归是好的,多一个没有什么坏处。
他走了以后,大哥大嫂也陪着走了。
妈兴致勃勃的问:“如何,你可喜欢?”
我摇头,“不喜欢。”
“唉,什么地方不好呢?”妈问:“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钟我意。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看在我眼内不好,那就不好了。或者有一个缺点满身.且又待我很坏的人,只要我心里喜欢,那不好之处,也会变得很好!”
“这有什么难明的?”我冷笑:“不过你们糊涂吧了。”
“我糊涂.我倒真糊涂了。”妈说:“你这样说叫我怎样听得明白?、”
我赌气说,“你什么都不明白,这样浅易的话。”
“玉儿,你益发得寸进尺了,做母亲的让你一步,你就进十步,你得小心点。”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个人,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可没有叫你明天嫁人,真这样,我也不舍得。”
“我也没说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气了!”我说。
妈妈笑,“你也长得这么大了,现在想起来,养儿女简直跟还债没有两样,即使你们成了年,我还是放不下,悬在那里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来,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说:“就要随他们去,想来作甚?”
“依你说来,竟一点骨肉亲情都没有了?”妈妈很生气的问道。
“亲情是另外一件事。”我说:“两者不能混在一块。”
“罢罢罢!”妈大大的气恼,“你算是读过几年书,什么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兴与你说下去,你爱怎么,就怎么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没说几句话就生气了。”我说。
妈妈说:“再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儿,去做哲学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了解我。但是我不怪她。或者我做了别人的母亲,也会像她。
但是张德问我。“昨天那个,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么真命天子?”我没好气的问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个奇怪的女孩子,照说那个人应该是及格的。”他看看我:“很多女人会喜欢他。”
“我不喜欢。”我说:“这种自由总有吧。”
“那么,你母亲岂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亲当什么?”我不高兴了。
我说:“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坏,她早可以把我送去当女明星,何必留到现在才卖?”
张德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她坏,你不要误会。”
“她虽然有点噜嗦,不过她是好人。”我说。
“我相信你的话。”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无法与他有什么进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会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该太苛求的。”地劝我。
“你劝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说。“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说。
“不,”我说:“我的意思说:你不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