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不怕冷?"
小女孩扮个鬼脸,扯出破衣下羊毛衣。
知青气结,"难怪你把毛衣还给我。"
少妇一呆。
知青又问:"那一百块呢,你从此袋袋平安?一盒火柴一百块?"
少妇忙同女儿说:"你收过这位阿姨的钱快还给阿姨。"
小女孩否认,"没有,阿姨没同我买火柴。"
"昨天早上在这里你明明向兜售火柴。"
少妇这时态度严肃起来,"小姐,我想你误会了,你非相信我不可,小女今天下课才领得这套戏服回来,一时好玩,穿上试戏,昨晨你见的,必定另有其人。"
知青相信这对母女。
她转头看那小女孩,是她粗心,这一个神色机灵,比上一名白胖。
知青糊涂了,只得连连道歉。
人家母妇这才满意地双双回家去。
知青返到寓所,自手袋取出火柴,实在忍不住,划着一支。
那朵蛋黄色光晕又来了。
知青盯着火焰,直到双目刺痛。
火柴熄灭,她又再擦着一支,这次,她似听到永生的声音:"我真不知道应该选择哪一个才好。"
知青心头一震,火柴掉在地上,她连忙拾起它,雪白地毯上已经有一点焦迹子。
太荒谬了,这同扶乩有什么分别,不能允许此事持续。
她把整盒火柴拿到厨房,想把它一次过烧掉,偏偏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由永生打来。
"你还没有出门?我等你呢。"
"我换件衣裳马上到。"
"不,我来看你,十五分钟后到。"
知青坐下来。
面临转变,她渴望知道未来吉凶,故此忽然迷信,求助于超自然力量。
静心解释了自己的心理善,知青略为心安,并且苦笑。
她撂一撂头发,速速换件便服,再到厨房去处理那盒火柴,它已然不见。
知青搜遍口袋,都找不到。
门铃一响,永生已经来了。
知青给他一杯冰冻啤酒。
"你看上去有点疲倦。"
"是的,这年头不比那年头,彼时真是三日三夜不睡都看不出来。"知青惆怅。
无意中泄露心事重重没睡好,谅永生也不会笑她。
永生忽然说:"知青,每个人都有过去。"
知青讶异地回答:"那当然。"
"我也有过去。"
"过去并不重要,"知青失笑,"何用念念不忘。"
"我的过去,牵涉到某个不愿意忘记过去的女性。"
一切烦恼,因此而起。
知青不知同情哪一方好,亦无意担任评判,只得维持缄默。
"问题出在我不愿意重蹈覆辙。"
知青不得不问:"可有人勉强你?"
"没有,但是在等我作出选择,我感觉到压力甚大,有时情愿毫无选择。"
知青无法置身度外,因说:"不知是哪个大作家说的,需要选择,还是爱得不够,至爱没有怀疑。"
永生涨红面孔,知青不去点破他。
过很久,永生才为自己辩护:"现在是什么时候?很难再找得到百分之百单纯的爱。"
知青不想与辩论,沉默片刻,说声是。
现代人连摊牌都这么含蓄,什么明显的话都没有说,已经表达了心意。因双方都毫无被得罪的感觉,将来方便见面,照样是朋友。
不知多累。
永生走了以后,知青独自坐在小小客厅中。无意伸手进口袋,噫,那包火柴又出现了。
她索性取出一支香烟,用火柴点着,当然没有学童话里的小女孩那样,把火头接近墙壁,希望看到图画。
她不想把雪白的墙纸熏黑。
知青仰仰头大笑。
第二天上班,知青碰到穿着整齐校服的小女孩。
"你好。"小女孩先同她打招呼。
知青朝她点点头。
"你不生我气吧?"
"哪里的话。"
"你会不会同我做朋友?"
知青笑笑,"通常我只同年龄相仿的人做朋友,但是不妨破一次例。"她伸出手来同小女孩一握。
她张望一下,希望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小女孩。
这时候校车也来了,把她的小朋友接走。
知青也抵达公司。
肖梅迎上来,"你来看看这张最高指示,简直是要我们的命。"
知青先捧着面前的黑咖啡,痛快地喝一大口,沉默地摊开文件,看一遍,说道:"债多不愁,慢慢来。"叹一口气。
肖梅看她,她朝肖梅勉强笑一笑。
肖梅知道她公私两忙,压力非同小可,于是便搭讪说:"噫,这是什么,安徒生童话。"有意岔开话题。
知青顺手拾起那本书。
"童话世界才好呢,"肖梅也很感慨,"黑白分明,善恶到头,终有报应。"
"也有很多悲剧。"
肖梅笑,"但都是浪漫美丽的悲剧是不是?人世间的惨剧却泰半肮脏猥琐。"
"你看我们的牢骚越来越多。"
"那贫苦的小女孩,"肖梅想起来,"你有没有再看见她?"
"没有,她没有再出现。"知青不想多说。
"多可怜!"
知青牵牵嘴角,"让我们召集下属来公事公办。"
此刻的知青不会比那可怜的女孩更不绝望。
永生把她摊在那里与别人并列,以便他随时选择。
没有比这再气人的事了。
知青照常开会,发言,旁人绝乍不出她神色有异,但是她内心世界却住着另一个悲哀的彷徨的小女孩,知青为她自己叹息。
永生怎么样看她不要紧,她又如何看自己?
散会她镇定地站起来,取过外套,"肖梅,我没鞋穿,我们且去逛街。"
肖梅看看足下,"真的,坦克车都穿烂,越漂亮的鞋子越不经穿。"
知青决意要买它十双八双红鞋儿,穿上去在名利场中跳舞,跳跳跳,一直跳,直到不能停下来。
她不会气馁,环境即使差到绝顶,也不会吓怕她,斗志只有更加高昂。
她答应过自己,决不亏待自身。
旁人也许会说,看,濒临失恋的老少女,没心肝,丝毫不见悲切,反而一个劲儿逛街置行头。
老一脱女性也许会认为新女性心肠刚强至走火入魔,但只有当事人才明白,若非这样,不能生存。
肖梅讶异曰:"这红鞋配衣服不容易。"
"我的套装多数是黑白灰。"
"但脚踏红鞋不觉突兀?"
"这才见独特,"知青笑,"管它呢。"
肖梅也笑,一边说:"我可不是拥物狂,我买的东西,明天统统等着派用场。"
知青指着好友笑道:"越描越黑。"
谁都看不出她已经受了伤。
下午,永生的电话追上来,他大抵想在抉择之前把两个女子看清楚一点。
知青却捏造理由来推搪,"今天实在不行。"她厌恶做陈列品,"我一早约了老同学。"
"不能推吗?"
为谁,为他?"已经推了六个月,推无可推。"
永生不悦,"那我明天再打来。"
但是他不肯预约,怕他的行动会受到束缚。
知青笑一笑放下听筒,不想再研究这个男生的心理善。
他看轻她,不要紧,一个人只要看重自己即可。
下班,她提着六七个鞋盒子回家,一到楼下停车场,已听到老司阍的吆喝声。
平时知青并非多事之人,这次却忍不住过去看个究竟。
呵,她放下一颗心。
她看见司阍拉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理论。
"干什么,干什么?"知青过去格开他俩。
卖火柴的小女孩终于现身了,知青松一口气。
"这女孩竟在这里做买卖。"
"我认识她,待会儿我送她回家,这件事交给我。"
司阍狐疑。
"你不是不相信我吧。"知青笑。
这样他才讪讪走开。
知青把那女孩领至一角,蹲下细问她:"你记不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