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婉如取学来看我,带来笔记。我又哭。
婉如说:“吃完药就舒服,别哭。”
我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对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担的。
我还是去上课了。什么比什么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几何测验几乎不及格。
卷子发回来,爸爸妈妈与我讨论。
“是不是对算学没有兴趣?”他们问。
我说:“的确是没有,但平常也不会这么差,我一向比较喜欢新数。这次平衡等边问题没做熟。”
“请人来补习好不好?”他们问。
“好的,只补这一科,一星期补两小时够了。”我还得读法文呢!
“那么要请大学生,我们去问问。”妈妈说。
爸爸说:“小毛的数学一向是最弱一环,女孩子大多数这样,可是她英国文学与中文都好。”
我低下头,很难为情。婉如替人补习赚外快,我还得找人替我补习,一进一出差太远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学织毛衣,妈妈说补习先生来了。我放下织针出去,看见一个很年青的男子。
妈妈说:“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学的,你要听江哥哥教。”
“是。”我低声说。
江大哥廿多岁,数学好极了,像电脑一样,出了很多例题给我做,他说我不明白原理,做破头也没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书很耐心,而且很有办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来,我的头绪渐渐归一,有时候也可以发问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电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里不出声的时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来他是完全另一个人,很少有笑得这么明朗开心的面孔。
过了一个月,他已经来过四次。妈妈问我有没有开心一点。
我答:“对于几何是开心得多了。”
妈妈笑问:“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我不响。
渐渐我与江大哥也有些话好说。江大哥会问:“你为什么老低看头?”他笑,“除了小毛外,你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说:“我最不服气人家做算术不费脑筋了,我再低头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时候刚巧我也要出去,于是大家一起出门,他在门口问我:“小毛,我学校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如果你来我后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头。“你请我做舞伴?”我意外的问。
“不,”他幽默的说:“我请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会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说。
那夭回到家中,我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纱裙,天气还没凉透,还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对不起,本来我想以后都不碰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请我去跳舞呢,妈妈一定会赞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会反对,我怀疑他是否会记得我。我只有十五岁半,我怎么能够以后都不跳舞呢?还是快快把这件衣服熨一熨吧!
星期日
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郢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我们伤害到你——”
“有吗?”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记得我病了三个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后,我就胖了,一直还会胖下去,我是一个贪吃的人,你们都该知道。”
“小三……她为什么要自杀?”邦困扰的问。
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里,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说:“你们到底一场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头也不抬,我低着头说:“我厌恶你的自私,逃避责任,我对你的自我中心已无法忍受了,请你闭上尊口,免得我给你一个耳光。当初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判,你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里,我全盘退出,小三搬到我们的屋子去与你同居,从此以后,我没有与小三来往过。我没有祝你们幸福,我记得我恭喜过你们,因为你们的幸福已与我没有关系,你如今问我这个问题,你扪心自问,做人是要凭良心的。”我说得是这么平静。
他不响。
我说得是那么平静。我可没说他们睡过的是我睡过的床,是我亲手选的被单,黄色桔红的蝴蝶,是我的那条薄丝绵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闭着门,工作也生了,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会放弃邦,因为我确信爱来了,就来了,爱去了,就是去了,我总得维持我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