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
“我介绍妹妹给你认得,玲珑!这是家明哥哥。”
她把一个女孩子推向前来。我看著她。她看著我。我的灵魂渐渐苏醒起来。她有很短的头发,一鼻子的雀斑,一件翻领衬衫,一条粗布裤。她的头发是那么短,像个男孩子,身裁也很细长,像个男孩子。
她看上去给我一种雷霆的感觉。
但是她美丽的眼睛却像她姊姊。
伶俐耸耸肩,“她是叛徒,我对她没有办法。她连伦大入学试都不及格,事实上她没有通过任何考试——你们谈谈吧。”伶俐说完就走了。
玲珑看著她姊姊走开。她坐在地下,不出声。很久很久,她不出声。
“你几岁?”我问她。因为我喜欢她。
“我没有名字,没有年岁,没有特征,没有性别,你只要记住,我是一个考试不及格的人。”她答。
“我可没那么说过。”我吃惊的说。
“我姊姊不是说了?”她笑,“我从不将她介绍给任何人,或者我可以说:这是我姊姊,她考什么试都及格。然而那没有什么稀奇了吧?每个人考试都及格,像你,像这园子里所有穿红袍的人。我要做得特别点,所以我不及格。”
我看著她。
多么奇怪的一个女孩子。她倒是很心平气和的,说话一点也不像个叛徒,这种下了决定,毫不冲动的叛徒往往是最厉害的。
“你决心什么试都不考?”我问。
“不考。我没有读过高中。”
“你有什么人生乐趣?整天吃喝玩乐?”我问:“以为莎士比亚是一块蛋糕,将来到外国人的工厂去做工?伸手问你爸爸要钱?”
她看著我:“你是一个有阶级观念,有种族歧见的小资产阶级份子!”
“我的妈!”我掩住了眼睛。
“我自己看书,我只是不喜欢他们看住我叫我做什么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她说。
我笑著坐起来:“理论上你说得不错,可是你了解要看的书本吗?不明白的时候,有人解释吗?你选的书本准确吗?别忘了,在学校,叫你做这些做那些的人,都是专家,他们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她看我一眼,闪过一丝惊异,不出声。
过了很久,她说:“我想你是十分热衷念书的。”
我笑,“我恨读书,我巴不得去放牛。你知道放牛?我恨剑桥大学,它毁了我的一生。”
“那么为什么你还乖乖的念到博士?”她问。
“我不知道,我是个胆小鬼。”我说:“三千年来他们说:人是要读书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你知道,我很迷信,所以读到如今。”
“你可有后悔?”
“后悔?功课太多,没有时间后悔。”
“你可快乐?”她问:“你这胆小鬼!”
“你可快乐?”我反问:“你这叛徒!”
“不。”她说:“我非常的不快乐,你呢?”
“我也不快乐。”
“为什么?”她吓坏了,“我以为你会快乐的,你看姊姊,她看上去像是已经得到了世界之锁。”
“她无知。”我简单的说。
她不说什么。
“你呢?你不爱考试,就不考,这么随心所欲,为什么又不快乐?”我问她。
“他们看不起我。”她说。
我点点头。
伶俐回来了,她说:“你们两个说些什么?两个人程度差这么远,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抬头看她。我发觉这女人是这么的刻薄。她损害妹妹像英国人喝杯茶一样,这样的女人。这些年来,我竟没有看清楚她。只不过因为她拿了一张文凭,所有的人都得活在她影子底下,尤其是她妹妹。
我看玲珑一下。
她薄薄的嘴唇牵动一下,仿佛是说:你明白了?
“我们谈得很高兴。”我淡然说:“我正想问令妹今夜可有空,我要请令妹走一走,或者吃饭,或者看戏。”
伶俐吃惊了,她看著我,又看看她妹妹。
“我很想去。”玲珑马上说:“我决定去,姊姊,今天我不跟你们了。”她站到我这边来。
我向伶俐弯弯身:“请代向伯父伯母致意,我们八年同学,相信你明白我的人格,你可以放心,我在今夜十二点之前,将令妹送回。”
伶俐几乎呆了。她一向看不起她妹妹,她没想到我会叫她妹妹出去,但是我这么做了,我不知为什么,我并不同情可怜玲珑,人各有志,也许我才是可怜虫。但是她吸引我,她是一个标致的女孩子,即使不识字,她还是一个标致的女孩子。
我把她拉走了。
“我们做什么?”她非常兴奋。
我白她一眼,“不做坏事。”我说:“先把礼服脱了还人,然后告诉我你几岁,然后我告诉你我们可以做什么——不准撒谎。”
她迟疑著,“一定要说?”
“当然。”
“你先说。”她不肯吃亏,也许就是因为在她姐姐手下吃亏太久了。
“廿六。”
“我十九。”
“十九?”我吓坏了。这么小。
“我看上去像九十岁?”她抢白我。
我脱了礼服摺好,送回去,然后我跟她走到车子前。我那辆歪七缠八的小车子,我让她坐好了,关上门,再走到驾驶位前去。
我说:“我肚子饿了,你呢。”
“我可以吃一匹马。”她说。
“我没那个钱,吃两只热狗好了,准你喝一罐可乐,晚上跟你去吃中国饭。”
“我们去跳舞吗?”她问。
“你喜欢跳?”我问。
“我希望你会跟我跳舞。”她说。她是这么的坦白。
“你没有跳舞衣服。”我说。
“我可以买一件。”
她是这么一个女孩子,也许很久她没有真正的自由过了,所以她误解自由。我必须要答应她。我说:“好的,我们吃完热狗去买裙子。”
“你真好。”她说。
“如果我教你书,叫你读这个读那个,你会不会有反感?”我问她。
“太迟了。我已经十九岁了,我没有读好高中,现在任何学校都不会收我了。”
“谁告诉你的?”
“姊姊。”
“她是混球, 她不对, 不要听她的,听你爸爸的话,找个学校读。”我说:“她妒忌你,她妒忌是因为她自己也糊涂了,她在剑桥耽太久了,糊涂得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她决定她自己是好的,所以你是坏的。读书……你总要读一点的。”
她微笑,“你不喜欢伶俐。”
“是的,现在不喜欢,”我想起小比的话,“女人读太多书是不好的。可是不读也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吃了热狗再说吧,在这里停车,那边有间小铺子,见到没有?奔过去,买四个热狗,两罐可乐,这里是钱。”我说:“我在车里等你。”
“我有钱——”
“快去快去!”我把钱塞在她手中,吆喝著,“小孩子要听话!”
她笑,拿著钱冲出去,她像一只小鹿一般,快捷得不像话,我喜欢她的长腿窄肩膀,我真的喜欢。如果她是她姊姊,我早就约了她出去了,八年半也不会就此虚渡。
问题是她姊姊不像她。她们两姊妹完全是两码事。
我只等了两分钟,她便回来了,抱著一大堆食物。
我说:“现在别吃,我们赶回康河去坐著吃。”
我飞车回去。停好了车,我们找了一张长椅,坐了下来,把东西抖出来吃。她默默的吃著,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杨柳就在她头顶。她把面包皮剥下来分给鹅与鸭子。她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