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扭开了无线电,我一边检查行李,什么也没漏,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手续。然后服了安眠药,换了睡衣,上床睡觉。无线电里静静的唱:“噢我难道没有对你好吗?噢我难道对你没有甜蜜吗?”
我翻一个身。男人真是不能对他们好的。对他们好,他们就嫌这嫌那,连一个瓶盖没栓紧都噜嗦半天,然后就与一些女瘪三混得风调雨顺,那些女人是不是把穿过的底裤踢在床底下,他是不理的了。
这并不是一种失望,这不过是一种经验。
公共汽车。谢谢。我与公共汽车没有缘份。我不能到八十岁还在公共汽车上叫小学生让位,我是再也浪漫不起来的了。
然后我睡着了,安眠药是这么的可靠。
第二天我迟起了半小时,赶快把衣服套上,洗脸刷牙,抓起大衣,计程车就到了,司机把我的行李抬上车,我就在屋子里查看错漏,什么都在,很好。从此别过了,从此别过了。
我匆匆的披上大衣,戴上手套,关上大门,把锁匙藏在门缝里——与房东约好的,就上了计程车。一路上贪婪的看着一草一木,车子终于还是到了机场。
机场工人照例罢工。别看这是君子国,一个单身女子在机场挽四五件行李过磅,绝对不会有人帮忙。我当然找不到几个人来做这种工作,只是何必呢,举手之劳,换人家一世的话柄——“……我帮了她……”
过重费相当高,我付了旅行支票。
然后总算进了候机室,我没有松气,还没到松气的时候呢,到了伦敦,照样罢工,还得拖着这几个箱子走。
上了飞机,英国的内陆飞机又干净又新式又漂亮。空中小姐说:“因为工业歧见关系,我们缺少人手供给茶点,请原谅。”
我独自坐着,听了这话,“哈哈”的笑了起束。终于离开这国家了,谢谢天。
我脱了大衣,缚上安全带。飞机缓缓上升。我又觉得累了,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我把手叠在胸前,一垂眼,却看见红色的毛衣上,占着金色的头发。这仍是一个晴天,阳光自飞机的窗口照进来,金发闪闪生光,红色的金发,一丝丝的鬈曲。
那头发是柔软的。我的心却已似钢铁一样了。
我把头发拈在手中很久很久,然后放下了。我很渴睡,我必须养足精神,以便到了伦敦,应付一个更长的旅程。一个更长的旅程。
我是不该记得那么多事情的,我老了,也智慧了,我是不应该再记得那么多事情了。
我合上了眼睛,手交叉地叠在胸前,心安理得地睡着了。到了伦敦,空中小姐会唤醒我的。
露与女朋友
露是我的一半妹妹,那意思是说,我们同母异父。我们很接近,虽然冠着不同的姓字,虽然我比她大七年。
露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夏天,她穿白色,白色宽身衬衫,白色摺裙,九十多度天气,一脸都是汗,头发贴在脸上脖子上,薄薄的料子贴在背上,一种惊心动魄的热带风倩。
她长大得很快。
从小女孩到少女,到一个成熟的年轻女人,才不过短短十年,她今年廿六岁。作为一个女人,廿六岁是正正成熟的时候,可是她的嘴唇她的眼睛有一股孩子气的倔强,使她看起束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两个夏天之前回来香港,她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律师楼里做见习,读了好几年法律,略略派上用场,很多时候,看见她拿着白色的帆布镶皮公事包进出写字楼。
她是这么时派。
我爱她。
一日下午,在中环,我去绸缎行买料子做旗袍,出来的时候,老远看着一个女孩子迎面走来,白衣白裙,扬扬洒洒,步伐神气而宽大,手中捧着一只蓝白花瓶,瓶中插着两打以上的浅蓝色康乃馨。
我像其他的路人盯着她看,喜悦传上心头,这不是露吗?
“露!”我叫她。
她住脚,笑,退到一角。
“露,到什么地方去?”我问:“捧着的是什么?”
“花,”她笑。
“我知道是花,”我啧啧地,“什么事?连瓶带花的,送人还是自用?”
“送人。”她微笑。
“有人生日?”
“没有人生日。”
“庆祝?”
“没事。”她耸耸肩。
我诧异,“无端白事送什么花?”
她说:“高兴,高兴送。”她扬起一道眉。
我摇摇头,“好吧,你走吧。”我说:“有空打电话来。”
她捧着花走了。
过几日看见露,她烫了头发。
她的直发怎么了?直发有什么不好?
露的直发一直是漂亮动人的,我实在喜欢。烫了头发她看上去更小,一只鬈毛小狗般。
她的神色恍惚,心不在焉地微笑,迷茫的美。女人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是这样的,但是露回来以后没有男朋友,在外国的时候,我们不知道她的动向,如果她不说,我们是不知道的。
音乐会的时候在停车场看到她,她坐在一辆费拉里狄若里。黑色的车子,她穿着白色的裙子。
我把车子驶过她身边,我说:“露,”
她微笑。
“开车的人呢?”我问。
“走开了。”她说。
“新朋友?”我挤眉弄眼。
她笑了。
我把车子开走了。
在音乐会中我到处找露,想看看她是跟谁在一起。但是我没找到她。
我小时候也喜欢过开狄若的男孩子,我认为露这个朋友的趣味很好,黑色的跑车、永远比红色黄色更具诱惑力,一种邪恶的神气。
我奇怪他是谁,一定是不平凡的,目前城中还有什么特别的人呢?
这地方这么小,谁是谁简直一目了然,什么新鲜的事都瞒不过大家的眼睛。
我迟早会见到他的。
到目前为止,我有下列资料:
露送花给他。
他开一部黑色的跑车。
露的神情表现,她很喜欢他。
露是一个骄傲的女孩子,而且不见得合群,很多时间她留在公寓中阅读,看电视,或是独自去看场电影,听音乐,逛街。
她的生活很寂寞,工作占了她大部份时间,她不像太喜欢律师楼的工作,她说:“不是我想像中的。”但是她需要这份薪水来换取自由。
有一次她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自由去赚钱,可是为了赚钱又丧失自由。”
但很多时间她是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发薪水的时候,她会买许多不实惠的东西,随时随地送给朋友,从一瓶不知年干邑到一只金袋表。月终没钱的时候连吃一星期馄饨面。
我很想知道露的男朋友是个什么人物。
年轻的律师?
终于露来了。
她跟我说:“我在恋爱。”开门见山。
“太好了——”我扬起眉毛。
她静默地坐在沙发上。
“你看上去很痛苦,”我笑,“他们说真爱是痛苦与快乐相等的,看样子是真的呢!”
她看我一眼,不出声?
“怎么了?”我问。
“我喝一杯血腥玛丽好吗?”她问。
“几时学会买醉的?”我问。
“问题解决不了的时候。”她说。
我摊摊手,“你有什么烦恼,露?年轻貌美,有本事,独立!世界是你的!”我嚷,“你的烦恼是今年不能去看巴黎,是不是?”
“香烟在什么地方?”
我把香烟与打火机递给她。
她慢慢吸进一口,慢慢喷出来。
“你没什么事吧?”我好奇的问。
“我知道我在恋爱.我爱上了一个人。”
“这不难知道,你的症候如何?”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