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这么露骨。女人要有女人的含蓄。女人要有一种暧昧的姿态——明明知道男人说谎也不会拆穿,而男人也知道她知道男人在说谎,如此一种疑幻疑真的感觉,是女人最大的魁力。
而这个女孩子却不懂这一套,天真得可耻,讨厌得很。我不吃她那一套。目前的女孩子太大胆大大胆。
我开车到浅水湾,浸到清凉的海水里,不知为什么,今天却没有往日开心,心中恍然若失。为什么?
是为了那种叫菲菲叫淇淇叫莉莉的女孩子?不可能。像我这么洁身自爱的男人。嘿。
当夜我辗转反侧。一个君子人应在任何压力之下都不会对一个女人无礼。我不是君
子人。
第二日我没有看到她的跑车。
我来回兜了两次都看不见奇奇怪怪的跑车,只好索然无味的游一会儿泳,越游越乏味,只觉得自己有点十三点,独个儿一游便游三年。以前倒是不觉得,现在生活中闯入涟漪,又不同了。
第三日我开车进浅水湾道,再出来,不见她。
第四天,进去出来.又不见她。两日我都没有游泳。
我只想向她道歉。没有其他的事,我只想向她道歉。
但是如果她避开我,不再到这条路上来,我往哪儿去找她?人海茫茫哪。
她知道我在政府任职—一这也不是稀罕的事,我的车子前窗贴着政府停车场的许可证。她是聪明人。
浅水湾道变得很乏味。没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开着怪异彩奇的跑车逼我挤向山边……
浅水湾道变得如此乏味。
但我每日还是开车进去,不再是游泳,而是为去碰她。
有一次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费拉里狄若在我前面,忙追上去,你可以猜想到一辆福士追一辆狄若的情境,真是可笑过笑话。我闪着高灯响着喇叭,那辆狄若忍无可忍,停了下来。
我探头出去一看,是一个年轻人。
那洋人倒是不生气,他笑问:“什么事?”随即用手娘娘腔地摸摸头发,他左耳戴着一只金耳环,我马上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出一身冷汗。
“没事,”我说;“没事。”我结结巴巴地,“认错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随便什么时候.”他温柔地说:“不必道歉,你是受欢迎的。”我把车于来个急转弯,逃走。等到出市区,才嘘出一口气。
但是那个飞车女郎在哪里?我能否在报上登一段广告:“寻找浅水湾道飞车女郎……”
我只想对她说“对不起”。
说完之后我以后再也不想进浅水湾。
我的确是个四方人,每个角都是九十度的直角,不会转弯,到如今还迷信张爱玲时代的女孩子,穿旗袍,滚金边有盘花钮子,旗袍角软柔地揩着小腿肚,流着横爱司头,双手叠在膝上,坐在花梨木椅子上—一如今什么年代了,难怪同事们说我要做一辈子的王老五。
我的意思是,人家女孩子不过跟我开个玩笑,我何必太认真,“作之君”、“作之师”般的教训她不够教养,还臭骂她。
是,她该被好好教训一顿,因为开快车实在危险——那也自有她的父母和长男或情
人等等与她接近的人负责,说什么也轮不到我发表意见。
我天天到浅水湾道去兜她,再也没见到她。
有一日我的车才开到路口,便排长龙。
前面出来的司机与熟人打招呼,说:“撞车,一地的血,这种亡命之徒,拿生命开玩笑,活该!”
我的心几乎从口腔中跳出来。我大声问:“什么事,什么车?”
各人都向我下注目礼。
我顾不得这许多,方寸大乱地嚷:“是什么车?男人还是女人?”
那司机皱眉说:“车子撞得变一堆废铁,谁看得出那团肉酱是男是女?”
众人纷纷说肉酸。我的心几乎没自胸腔中跳出来,巴不得上前去看个一清二楚。
我几乎是哽咽着问:“是不是一辆黑色的狄杜玛苏?是不是?”
我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放心,不会是我。”
我猛地转过头去,张大了咀合不拢来,“你——”
那小妞居然站在我身后.正在嚼口香糖,有一下没一下的,冷冷地斜眼看着我。
她怎么会神出鬼没地跟在我身后?
谁会猜想得到她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我随即咳嗽一声,冷静下来,淡淡的看她一眼,我并不知道自己装得好不好,我问:“你又知道我在问你!”
她哼一声,“除我外,谁又开狄社玛苏?”
我怔住,不出声。
“我的技术那么差?会撞车?”她又哼一声。
“你最好当心点。”我心平气和的说。
我不是见到她了吗?终于见到她了,只要见到她,一切得到满足,我还跟她生什么气?
她撇撇嘴,扁扁的面孔异常吸引,我呆视她。可能我与这个女孩子已发生特殊的感情,会不会这样子?
我问她:“你今天开什么车?”
“我最近一直开福士。”她说。
“啊?”我看看身后,停着一辆黑色的簇新福士,真意外。我说:“这种车子现在已经不出厂,你从什么地方买来?”
她仰仰头,不答。
我存心讨好她:“去游泳?”
她又看我一眼,说:“好人家女儿不与陌生男人搭讪,我再没教养,受过一次教训以后,也会学乖。”
我沉默一会儿.我终于说:“‘对不起。”
她有点意外,但仍然冷冷的说:“啊,你不必道歉。”
“不。是需要道歉。”我很愿意说这句话,我找她找这么久,为的也是说这句话。
我的心落了地。
前面的车子并没有移动的迹象。给我们和解的好机会。我设法逗她说话。
我说:“我是那种有四个角的人,不够圆滑,你知道,有得罪你的地方—一”
“何必先踞后恭?”她嘲讪我。
“畏季子多金也。”我笑答。
“这些车又不是我的,你怕我多金干吗?这是我哥哥的车子。”她说。
“呵,原来如此。”我说。
她回到自己的福士车里面去,关上车门,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我怕她这次走掉以后,又再碰不到她,但又不敢开口问她要地址要电话,态度如此来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岂不吓死地。我的手冒着冷汗,忽然之间灵光一现,我伸手掏我的卡片给她。
她看着我,像是不了解我这个平凡的手势。
“我的卡片。”我厚着面皮说。
“我要你的卡片干什么?”这小妞,她真的不肯放过我。
我嬉皮笑脸的说:“或者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她的脸绷得象铁山似的。“光天白日之下,请你不要调戏良家妇女。”
前面的车子已开始移动,我只好把卡片夹在她的水拨上,作一个投降的手势,“小姐,请你多多包涵。”
后面的车子催我开车,我只好把车子开动。过不久我看到那不撞翻的跑车,残骸已被拖了出来,惨不忍睹,我在倒后镜看看后面的那位小姐,她一有机会就越我的车而去。
匆忙间水拔上的卡片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否被风吹掉还是她收了起来,我没有怀太大的希望。
感情这件事永远不能攻守,它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咱们老是措手不及,手忙脚乱。我才说着最讨厌便是她那种女孩子,现在爱上的也就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勇于努力承认事实。我并不想追究自己是什么时候对这个亡命女飞车手开始产生男女感情,事实上也是无从研究,不必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