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替我打开了白色矮栅的门,我走过去,转头对他说:"谢谢。"
"不用客气。"他说。
(六)
我连忙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原不应该到隔壁去的,去做什么呢?自讨没趣,那个男人看见我走了,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我躺在房间里发闷。
美宁上来了,我白她一眼,不与她说话。
她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想去找你呢。"
"主人回来了,我不回来,赖在那里干什么?"我说。
"主人?谁?"美宁奇问,"怪了。我根本没见过隔壁屋子的主人,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问得这么天真,真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我便原谅了她,也许她真没见过他,今天是我的运气不佳。
"他可晓得你叫美宁?"我说。
"那不稀奇,我父母会跟他们说起我,喂,他长得怎么样?说来听听,算不算奇遇?"
"我的美宁,天下间有那么奇遇,倒好了。"
"嗳,别卖关子好不好?他怎么样?"
"三十五岁吧,长得不错。一张脸很冷漠,但倒还客气,都是你,叫我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我说。
"没关系,反正是邻居。""。
"下次你也别去贪这种便宜了,没的叫别人看小了"
"无所谓,我说过,我的脸皮绝对够厚,不成问题。
"美宁,你看你这口气像什么?像无赖小于。"我说。
美宁说:"多笑一点,这年头,我告诉你,不开心白不开心,明白吗?"
"哲学家,我明白了。"
晚上她的哥哥硬要叫我出城观光,我真的不想去。奈何他们俩兄妹实在热情,死拖活拉的把我叫去了,他们挑了一家夜总会吃饭,我又没带什么好衣服,可以说是万分尴尬的。
美宁好像存心要我出丑,硬要我与她哥哥跳舞,我几乎有点恼怒,这是什么意思呢?早晓得她哥哥在这里,我根本不用来,来也不必省旅馆钱,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粉头办?如果不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一定翻脸了。
我说怎样都不肯跳舞。
我说:"我穿着长裤,不雅。"
美宁还想说什么,我索性道:"我不舒服,要回家了。"
美宁总算是我多年老友,看出情形不对,也就不说什么,结帐回去了。
在车子里我不发一言。
美宁太不应该了,她这次根本不是邀请我来渡假的,她叫我来,是为了替她的哥哥找老婆,居然看上了我。
我不是看不起她的哥哥,但是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我的理想对象!如果我随便到这种地步,也不必寂寞了这些日子,我要找的不是丈夫--天下没嫁不出去的女人,我要找的是伴侣。
我很不愉快。
美宁如果有心要做这种事情,也该通知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想我会提早离开,一个星期已经足够了。我是怀着希望来的,我希望真正的把精神松弛一下,却不料又碰到这种烦事。
回家我一言不发的睡了。
我是一个极之喜怒形于色的人,美宁应该看得出来,所以她也讪讪的睡了。
这件事她是做错了。
(七)
第二天早上,为了要避开他们,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没有车,这一条公路是交通不便的,反正我也没有目标,就一个人逛着,看看两旁的车,草,花,倒也悠然自得,我把昨天晚上的气消了一半。
算了,我想,美宁也是好意。
只是她不晓得我也有点傻脾气,不肯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意就是了。
早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我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心境也就平和了,这一条路铺得真美。为什么要到市区去呢?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一部车在我身边停下来。雪白的积架,我心念一转,不会是那辆吧?美宁跟我说起过的那一辆?
"要搭便车?"有人问。
正是泳池的主人。
我笑笑,他倒是很周到,这种手法,电影里见得多了,但是现实生活里还没见过,况且我又不是美丽的女主角。
"你上哪儿去?"我问他。
"漫无目的。"他说,声音很淡,不像吊膀子,而且--他要来吊我?在此地,拥有一辆这样的车,爱找什么样的妞儿都有。
"我只是走走。"
"上车来吧。我带你兜几个圈子。"他把车门推开了。
我也就大大方方的上车。
他开动了车子,身上依然是白色的一套,但已经不是昨天的衣服了,他穿得如此额外的干净齐整,根本不像本地人,当然他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国公司派来出差的。
美宁说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吧?一见了别的女孩子,也就忘了本身的身分了。
我也许是多心了,是我小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或许他是一个君子呢!
他很沉默,只管开车,转弯,爬坡,都显示他是个高手,然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我只听到无数清脆的鸟鸣。
"好地方。"我赞叹。
"只要不出市区。"他加一句。
我看他一眼,这想法倒与我的完全一样。
"你手中是什么?"他问。
"玉兰花,在花园采的。"
"极香。"
"有点俗,但也只有俗,才显得可爱,它是这样毫不掩饰的俗。"我笑着解释。
他点点头。
"还有茉莉,也是好的。其余的花,只是得个样子而已,不怎么样。"然后我发觉我说多了,于是住了口。
为什么我对他说那么多呢?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鸟语花香的地方,真是叫人觉得纯
洁。
我垂下了头。我应该是快乐的,环境这么好,生活又不艰难,但是我有什么快乐的根源呢?一点也没有,我告诉自己。
"要回去吗?还是去喝一杯咖啡?"
"你不是说出市区不好?"我反问。
"到我家去喝!"
我笑了。"也好。不打扰吧?"
"不会,是我自己先开口的。"他说。
我们又上车子,他把车开回家,女佣来开门,有点惊奇,我随着他进客厅。
这一间屋子布置得真不错。客厅只有两种颜色:白与深咖啡。我喜欢这两种颜色。
此刻我身上穿着咖啡,他穿着白。
女佣人拿出了银的茶具,他那种典型的外国作风一点也没有改,我觉得奇怪,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美丽的屋子。"我说。
"太豪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所求。"他说,
"但我的妻子很满意。"
妻子,我觉得有点闷,已婚的男人多数会提到他们的妻子,幸运的女子,总有人记念她们。我呢?谁会提到我?谁会想到我?
他是一个好丈夫,在陌生人面前犹自口口声声说到他的妻子。
而我呢?我恐怕永远是寂寞的。我低着头,一口口的喝着我的茶。
"你几岁?"他忽然问。
"二十二"
"不该问女孩子的年龄。"
"没关系。"我说。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心事重重?"他问。
"我看上去心事重重吗?"我笑问。
"自然。"
"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我通常这样,我姓谢。你呢?"
"沈。沈钧。"他说。
"沈先生。"我称呼他一声。
"你应该向我看齐。"他说,"我是很自得其乐的。"
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乐,我淡然一笑。
我喜欢他的客厅,坐着很舒服,我甚至想脱了鞋子,在他沙发上睡一觉。我不想回美宁那里,我有点怕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