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君鼓掌,“讲对了。”
“寝室中,有什么物件是如此形状的呢?不是毛巾架,就是窗帘架,我猜是挂著窗帘用的那条木通。”
温力民面上露出极其佩服的样子来,“全中。”
“请把布套除下。”
温力民竖起木杆,脱下套子。
见惯世面的尹芷君都不禁一声赞叹,“呵。”
温君问:“如何?”
芷君接过它。
“这是十九世纪中叶一八五O年左右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
只见木通上绘著不少彩色的花卉,栩栩如生,木通两头各套著铜头,以防串在上面的十来只吊环脱下。
“吊环不住磨擦,花纹一点也没有掉下,可见手工是何等耐久……慢著,这里刻有VR两个字母,这是御用品,V是维多利亚,R是女皇,这样说来,制作人可能是司各脱。”
芷君旋下铜头,朝里一看,“果然是他,这里有印监,温先生,这是件罕见的真品。”
至此,温力民五体投地,“你对一件陌生的古物如数家珍。”
芷君微笑,“温先生,这是我的职业。”
那年轻人仍然钦佩不已,“真是法眼。”
芷君好奇,“温先生,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我的职业比较冷门。”
“方便请教吗?”
“我替美国一家出版社研究装钉技术。”
噫,这么冷门,不过书本如果装钉的差劲,一页页落下,真是大煞风景。
“这与胶浆很有关系吧。”
“是,及过先得计算纸张重量及其张力。”
“看,”芷君摊摊手,“你才是专家。”
他们笑了。
这时,有助手斟出热咖啡来。
芷君问:“这件古物你从何得来?”
“它一直在我家,我不知它从何而来,家父亦说自小便见过它,也不知它来历。大抵是祖父自杂物摊或古董买回的。”
“你打算把它出让?”
“是,同时也想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我劝你将它保险。”
“有那么严重?”
“小店愿意高价收买。”
温力民笑了,“价值多少?”
“我知道伦敦那边有人不惜出高价收藏。”
“给你,你会怎样处置它!”
芷君不假思索,“仍然用来挂窗帘。”
“噫,物以致用。”
“奇是奇在维多利亚女皇寝宫用品,百年之后居然会在华人的家居出现。”
温力民忽然感慨,“反而名贵中国古董大量流落欧美,倒是有稽可查。”
芷君脸上也露出无奈神情。
温力民歉意地说:“对不起,扯远了。”
“温先生,这件古物”
“暂时搁在贵店好吗?”
“一定代为保管。”
温力民留下名,再三道谢,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
他走了之后,芷君又慢慢审视他带来的古董窗帘杆,越看越喜欢,遂生占为己有的念头,杆上所绘花卉,与家中情侣椅上织锦俨然一套,都是茶花、栀子及玫瑰,手工之精美,难以形容。
如果把它镶在睡房中,加一窗白色威尼斯蕾丝纱帘,定可做一帘幽梦。
明天问问那位温君,售价多少才是。
芷君感喟,这些年来,她的收入不错,可是因为爱美,看到好的东西不忍释手,故差些不能量入而出,都是这份职业所害。
她嘲笑自己半晌,终于站起来准备下班。
她提起长杆,忽听到轻轻噗一声,杆头铜盖落下,原来刚才没旋紧,芷君连忙拾起,这时发觉,铜头凹位处,有一张折叠得指甲那样大小的纸张跌落。
芷君大奇。
她忍不住轻轻打开,这是什么,一张发票?
只见薄如蝉翼的字条上以毛笔写满娟秀的楷体蝇头小字。
芷君著迷,垂著头,趋向灯光,读了起来。
只见抬头是一个翰字,跟著是“父自驻英公馆返家后,就决定将我许配给马家少帅,你我缘份已尽,勿以我为念,愿君努力向学,终有出人头地一日。”署名是个瑛字。
芷君呆住。
虽然短短几句话,哀怨伤感之情,跃于纸上。
芷君天性聪颖,立刻编出一个故事。
瑛小姐的父亲是当年驻英大使馆的工作人员,甚至就是大使本人,亦不稀奇,她与这名叫翰的年轻人恋爱,可是,在那个时候,也许是一九OO年左右,自由恋爱仍不算十分普遍,故该段感情不得善终,乃属意料中事。
瑛小姐临嫁前差人送了古董窗帘杆给翰先生留为记念,为什么是一支长杆而不是一只袋表?约是怕家人起疑窦。
真正答案,后人永不会知道。
芷君抬起头来,只觉荡气回肠。
那时,军阀之后,有志承继军权者,统称少帅,瑛小姐所嫁之人,可以相信,有权有势。
芷君心中存著许多疑团,直至第二天早上。
她忙不迭致电温君。
“有空午餐吗?”
“十二时正我到贵店接你。”
芷君芳心大悦,看来他们互相都有好感。
他准时来到,芷君欢欣地迎上去,见到他真高兴,两人一见如故。
“请恕我无礼,”芷君再也不客套,“尊祖有无一人名中有一个翰字?”
温君一怔,“我祖父叫汤翰生。”
呵,谜底在此,“请问他干那一行?”
“祖父是早期留学生,曾在大学教英文。”
瑛小姐可是他的学生?
“请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她取过窗帘杆,脱下铜头,取出那张字条。
温力民阅罢,一脸恻然。
芷君问:“你想,你祖父有没有看到字条?”
温君答:“没有人会知道!”
“令尊可知端倪?”
“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拜托拜托,这个故事太引人入胜,请原谅我多事。”
年轻人但笑不语,他心里想:我打算追求你,说不定你几时也成为温家一份子,那时,就不算管闲事了。
那天晚上,芷君就见到了家长。
温父以为儿子好事已近,而芷君又标致斯文,不禁大悦,殷劝招待。
香茗在手,话题渐渐扯远。
很自然地提到家传古物上。
“那支古老描花窗帘通,本来一直在老房子老太爷的卧室里,直到老房子拆卸,我们才把它放在储物室内。”
芷君不便多问。
温力民问:“祖父有无特别关照什么?”
“没有呀。”
“祖父同祖母的感情可好?”
“好得很,从不吵架,相敬如宾,每日黄昏必定相偕散步,数十年如一日。”
芷君想,他重生了,是该这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芷君稍迟告辞。
温君送她回家,途中说:“你为什么不多问几句?我也想知道整件事情。”
芷君微笑,“后来他们男婚女嫁,没再来往了。”
“可是,那位瑛小姐快乐吗?”
“古代女子追求快乐是不道德的一件事。”
温力民叹喟,“不知她嫁的人可善待她。”
“有名有性,可以查得到。”
“幸亏我们活在二十世纪,又很快可以见到二十一世纪。”
芷君领首。
“芷君,下星期六有一个旧同学会”
芷君立刻接上去,“我有空。”
温力民的心踏实了。
这可爱磊落爽快的女子。
他乐得只会笑。
在接著一个星期内,芷君很做了点工夫,她到图书馆去造访一位近代历史专家。
“古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来打听一件旧事。”
“噫,小朋友来考我了。”古先生十分风趣。
芷君陪了一阵笑。
然后言归正传,“古先生,有无姓马的军阀?”
古先生想都不用想:“有,山西王马健湘。”
“呵,可知马健湘之子聚了什么人?”
“嘿!”古先生十分得意,“小朋友,你还考不到我,马健湘之子叫马彬,聚的是当年驻英副使冯仁杰的千金冯嘉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