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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页

 

  “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你有我。”

  “你是别人的丈夫。”

  “我们过两年就可以结婚了。”

  “那是很长远的事,扬名,今天,我说今天,我发觉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

  “你有点不舒服,所以觉得不如意。不久你会恢复健康,思龙,你还是全世界最坚强的女子。”我说。

  “我怎么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我是一个女人,所以我也是弱者?”

  “但你决不是普通女子。”我说,“思龙,即使你不愿意再做你自己,现在要退出,也已经太迟了。”

  “我知道。”她的声音非常轻,“大迟了。”

  “没关系,你也可以尝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思龙,我们将会有孩子,是不是?”



  “扬名,并没有孩子。”她仍然温柔地说。

  “没有孩子?”我问,“你很疲倦了,先睡吧,别等我。”

  “我今天一早出去,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把孩子拿掉了。”她低声告诉我,“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所以才累成这样。”

  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

  “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把孩子拿掉了?”我侧着头,不置信地再问一次。

  “是。”

  我瞪着思龙。

  这个冷血的女人,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

  “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与我商量一下。”

  “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我咬牙。

  “扬名,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情里,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孩子又没生下来,怎能说你有份呢?怀胎十月,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挡当独自受罪的事,这是我的身体,我当然有自由控制,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

  “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

  “我没有杀死任何人!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她把被子掀升,尖锐地说,“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

  “你不爱我,”我瞪着她,“你并不爱我。”

  “一定要受苦,才能征明爱?”她责问,“多么幼稚。对你来说,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

  “你别把题目扯开去,我在说你!”

  “扬名,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正如你说,已经太迟了,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远完全信托于你,我的决定是正确的,你已经有两孩子,第三个马上要出世,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

  “你的自尊!你的骄傲!到地狱去!”我诅咒,

  “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你是太阳,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

  “扬名,你说完了没有?”她说,“我还要休息。”

  “休息,你要休息,你睡得着吗?我相信你睡不着。”

  她喝止我,“我睡不着也得睡!我只有一星期假,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任你怎么想!”

  我顿时没了声音,她额角上冒着汗,手握着拳头。

  “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我还理有没有人同情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我必需生存,就因为恨我的人多,我得活得更好。”思龙说。

  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汗从我的眉毛淌下,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越是平稳,态度就越是坚决。

  “我们没有孩子了?”我声音颤抖。

  “没有。”

  “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

  “我不想讨论这问题。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主要是事情已经如此,你要设法接受,下次意图改良。”

  我冷笑道:“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

  她转一个身背着我。

  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我震栗,深深哀恸。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心不能软,吃亏已经太大,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还是本来面目。”

  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

  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咬紧牙关,不把任何情绪带到办公室来。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我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一个男人。

  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

  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

  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爹爹,那女人说你在公司。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

  “好,我下班就回来。”

  那女人。

  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但是铃声响了又响,没人接。她那身子,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担足心事。

  我耐心地拨着电话,等着她自沙滩回来,她大概是在海边。

  终于电话接通,是女佣人。“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有紧急会议,开会去了。”

  我沉默一会儿。

  “但是她身子不好,她有病。”我说。

  “我也这么说,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自己开车走了。”

  “几时回来?”

  “没说。”

  “你买了什么菜?有没有做一点汤?”我追问道。

  “有,鸡汤。”

  “好。”我挂上电话。

  我拨到她公司。

  女秘书说:“任小姐在开会。”

  “任小姐身体不舒服,会什么时候散?”

  “任小姐不舒服,”女秘书诧异,“我们都没注意到。”

  我搁下电话。

  我对着墙壁,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因为除她自己外,没有别人。时间久了,她除相信自己,再也不信别人,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没倾轧过她,没压逼过她。

  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怀孩子,坐在家里,听命于我如同美眷。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

  我又不能保护她。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她还是赶着走了,身体这么虚弱,表面上装得这么强壮,内心揉得粉碎,外头还是坚撑着。强人。

  我面对墙壁,终于把头转过来,伏在桌子上,写好一封辞职信,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交上去。

  小宇的电话追来,“爹爹,你怎么还没下班呢?”

  “来了。”我说,“你告诉妈妈,我马上回去。”

  一额头的虚汗,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收拾好杂物,我环顾这间写字间。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多有抱负,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老板看中了我,我乐意做一条走狗,我愿意卖命。

  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女人也可以做得到,她就是。

  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进车子,想发动引擎,车子又破了,开不动。我伏在驾驶盘上,是几时的事呢?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曾经载过我一程,我的心温柔地牵动。

  思龙。

  如果没有认识思龙,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但是我爱她。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

  即使是现在,只要能看见她,我还是为她溶化……

  我放弃我的旧车,走到公共汽车站,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这使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放学,也是这样等车,一等好些时候。

  我环顾这些人,都是疲倦的,苍白的,闷厌的。一个个面上无光,靠着铁栏杆,没精打采,上了一日班,衣服的皴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男男女女,都没有一点光彩,生活到底是为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辛苦地工作十年,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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