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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锣。”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迸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于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快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竟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

  “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骄傲付出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第六章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采,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加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运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

  “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 1+ l,任思龙是 Pi= Pftan平方ti平方(1+2k)。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美眷拍一下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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