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宠坏!”
“一日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说一句‘当心坏肚子’,涓生便说:‘不关你事。’她好没面子,顿时讪讪的。”
“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我笑说,“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
“咄,她不是早生过两个,还生,真有兴趣。”
“孩子都一样的好玩。”
“真的还生?”老太心思活动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我不知道,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异样的情绪,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亲家太太说,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
我诧异,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干什么?这些年来,踩她的不是我,救济她的也不是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说你那个脾气呀,谁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脾气?”
老太太迟疑说,“那我就不知道。”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回到家,气得很,抓本小说看。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
他说到他“看见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有两个自己,做着全然不同的事,有着绝对相异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着了。
红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梦来。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情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秃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鸡,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鸡?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子群点着头。
我叹一口气。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鸡,另有新鲜沙拉,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
“你呢,”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我说。
“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说。
子群沉默良久,再问:“你快乐吗?”
我郑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乐。”
“姐,你真是脱胎换骨,以往跟涓生的时候,你连谈话的窍门都没有,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
我苦笑:“真的那么糟?”
“不错,就那么糟。”
我们相视而笑。
外国人提早回来,粉红色的面孔,圣诞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国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
又下雨了。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
“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
我担心事,“外国人知道吗?”
“他哪里晓得?他以为你害羞,他称你为‘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点点头。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