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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承认他说得有理,有许多技术上的问题,没有老张根本行不通,他是专家,我要学的地方多得很呢。

  我们把货交上去的那一个下午,也就是子群举行婚礼的一天。

  我去观礼。

  下雨,客人都打着伞,濡涅的地上一个个汽油虹彩。



  我穿着新买的一套白色洋装。白皮鞋踩到水中,有痛快的感觉,一种浪费,豪华的奢侈,牺牲得起,有何相干。

  (史涓生与我提出离异的时候,心情也差不多吧。)

  子群打扮得很漂亮,柔软的白色短纱裙,小小纱帽,白手套,面孔经过浓妆,显得特别整齐。

  可惜下雨,雨中新娘特别浪漫,在一地花碎叶子下我们站在一起拍照。

  史涓生在这个时候赶到,难为他这么周到,其实子群不过是他的姻亲,他与我的婚姻断开,就不必再尽亲戚之礼,我不知他来干什么。

  拍完照,新人乘坐花车离开。



  史涓生把双手插在裤袋中,向我走来。

  “……很漂亮。”他说。

  我以为他说子群,“新娘子都是漂亮的。”

  谁知他道:“不,我是说你。”

  我顿时一呆,“我?”

  “是的。”

  我略带讽刺地说:“太客气了。”

  离婚后,他直接间接地,不止一次称赞我美丽。

  他问:“去喝杯咖啡好吗?”

  我看看腕表,点头。

  “去山顶的咖啡厅?”他又问。

  “不。”我马上回绝。

  那处那么美,不是跟前夫去的地方,跟前夫谈判说话,随便在市中借个地方落脚便可,何必浪费时间上山顶?破坏那里的情调。

  我说:“就附近坐坐好了。”

  他失望,“你以前一直喜欢那里。”

  “以前我瞎浪漫。”我一笔带过。

  以前?以前怎么同?真亏他今日还提出来。

  我们在小西餐馆坐下,叫了饮料。

  “子群结婚你送什么?”他问。

  “千元礼券一张。”

  “咦,你以前不是专门爱花时间挑精致的礼物吗?”

  我不耐烦,以前是以前。

  “我送一套银器。”他略为不安。

  “何必破费?”我客套。

  “她丈夫红光满面,得意得很。”涓生又说。

  “当然,娶到子群,算他本事。”我感喟地说,“其实子群只是运气不好,很多时别的女人顺利的事,她就卡在那个关口过不去。”

  “现在好了。”

  “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这样跟着老头子一走了之,省却不少麻烦,到外国去过其与世无争的生活,多棒。”

  “你母亲怎么没来?”

  “不知道,大约是觉得没面子。”母亲最要面子。

  宾客中许多花枝招展的小姐,一式紫色嘴唇蓝色眼盖,大抵是公关小姐之流,另一半是洋人,纷纷与新娘子香面孔。

  我想到很久很久之前,约三十年前吧,父亲带我参加西式婚礼,吃奶茶时找不懂得把匙羹自杯子取出搁碟子上,大大的出过洋相。至今难忘。

  后来做了母亲,便把安儿带出来教她吃西餐,用刀叉。

  想到这里,我莞尔。

  “你许久没来看平儿。”涓生说。

  “是,忙得不得了。”我歉意,“但平儿也并不想念我。”

  “忙什么?”他忍不住问:“连安儿也说你好久没一封信。”

  我说:“我接下一点私人生意,与朋友合伙。”

  “你倒很有办法。”他怀疑地说。

  我回他:“路是人走出来的。”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能干。”

  “逼上梁山。”我说。

  “我快要结婚。”他低下头。

  “你说过。”

  “子君,如果我回头,子君,”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如果——”

  我摔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我皱上眉头,“咱们早已签字离婚,你少疯疯癫癫的。”

  涓生喃喃地说:“是,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一直嫌你笨,不够伶俐活泼,却不知是因为家庭的缘故,关在屋子里久了,人自然呆起来……离婚之后,你竟成为一个这样出色的女人,我低估你,是我应得的惩罚。”

  听了这话,我心中一点喜悦也无,我只是婉转与客气地说:“也难怪你同我分手,我以前是不可爱。”

  这一年来在外头混,悟得个真理,若要生活愉快,非得先把自己踩成一块地毯不可,否则总有人来替天行道,挫你的锐气,与其待别人动手,不如自己先打嘴巴,总之将本身毁谤得一文不值,别人的气就平了,也不妒忌了,我也就可以委曲求全。

  没想到平时来惯这一招,太过得心应手,在不必要使用的时候,也用将出来,一时间对自己的圆滑不知是悲是喜。一个人吃得亏来就会学乖,想到那时做史涓生太太,什么都不必动手,只在厅堂间踱来踱去,晚上陪他去应酬吃饭,也不觉有什么欢喜,现在想起来,那种少奶奶生活如神仙般。

  今日史涓生的心活动了,求我复合,我又为什么一口拒绝?真的那么留恋外头的自由,不不,实在每个人都有最低限度的自尊,我不是一只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史涓生觉得我笨,身边立刻换新人,史涓生觉得我有药可救,我又爬回他身边。

  我做不到。

  一年多来我见识与生活都增广,又能赚到生活,他不再是我的主人、我的神,我不必回头,这一仗打到最后,原来胜利者是我,我战胜环境,比以前活得更健康,但是心中却无半丝欢喜。

  我说:“涓生,我由衷祝你与辜玲玲愉快,她是一个很有打算的女人,正好补充你的弱点,你们在一起很配合。”

  他不再言语。

  我站起来走。

  心中一点牵挂都没有,宇宙那么大,天空那么宽,我的前途那么好,但我一点也不快乐。

  因我心中沧桑。

  我与老张的心血结晶并没有打回票。

  我俩得到一纸合同,可以抽百分之十五的版税,我与老张悲喜交集,发愣了半天,收入并不夸张,但至少在这一两年内,我们不愁开销,艺术家的生活原是清苦的,华特格尔造币厂的照顾使我们胜过许多人。

  我们是心满意足了。

  正如老张所说:“虽不能买劳斯莱斯,日本小房车已不成问题。”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离开家庭往外闯,居然这般有眉目,连我自己都吃惊。

  老张耸肩说:“有些人交老运。”

  刻是刻薄点,未尝不是事实。

  说也希奇,替华特格尔造币厂代理全盘宣传的,正是我以前工作的公司——对的,我又有机会见到可林钟斯。

  而真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好处,尤其是当那个人不再是上司的时候,这个年纪轻的加拿大男人有一股似真非假的细心,很能降服女性。

  即使是在谈公事的时候,他亦同我眉来眼去,表示“咱们有缘份,你躲不过我。”

  张允信不喜交际应酬,但凡有宣传事宜会议,就把我推到前线去牺牲掉,他躲在家中帮我解决“技巧”的问题。

  我没有搬家,老张倒搬了,开车子要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能到他那儿,一所半新不旧的乡下房子,屋前一大片空地,数棵影树,两张宽大的绳床,羡煞旁人,对牢的风景是一片大海,天晴的时候波光滟滟,躺在绳床上有如再世为人,再也不想起来,干脆乐死算了。

  我曾把平儿接到这所乡下房子来玩耍,他很喜欢,在空地上放其遥控模型车子。

  休息的时候他忽然问:“老张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愕然。

  没想到毫无心机的平儿也会问这种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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