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要回来度假。”他说。
“她已经电报通知我。”我说。
“是吗?”酸溜溜的。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与她同住。”我先提出。
“看她自己的选择如何。”涓生答。
“也对。”我赞成。
“你最近交际繁忙呀。”涓生说,“我有一件生日礼物,到现在还没有送到你手中。”语气非常不自然。
“呵是。”我歉意地说道。
“我们见个面,吃茶时顺便给你可好?”
“吃茶?”我笑,“涓生,你兴致恁地好,我们有十多年未曾在一起吃茶了。”
“破个例如何?”
“好,今天下班,五点半,文华酒店。”
“你还在上班?”
“啊哈,否则何以为生?”我笑道。
“我以为你做做,就不做了。”
“啐啐啐,别破坏我的名誉,下个月我们就加薪,我做得顶过瘾。”我说。
“不是说很受气?”
“不是免费的,月底可出粮,什么事都不能十全十美。”
“子君,我简直不相信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涓生,居移体,养移气。”
他长长叹息一声,“子君,下班见。”
离婚后我们“正式”第一次见面。我有机会细细打量他。
史涓生胖得太多,腰上多圈肉,何止十磅八磅。
我笑他:“这是什么?小型救生圈?当心除不下来。”
他也笑笑,取出小盒子,搁桌子上,这便是我的生日礼物了,一看就知道是首饰。
“现在看可以吗?”我欣喜地问道。
他点点头。
我拆开花纸,打开盒子,是一副耳环,祖母绿约有一卡拉大小,透着蝉翼,十分名贵。我连忙戴上,“涓生,何必花这个钱?”一边转头给他看,“怎么样?还好看吧?”
他怔怔地看我,忽然脸红。
到底十多年的夫妻,离了婚再见面,那股熟悉的味道也顾不得事过情迁,就露出来,一派老夫老妻的样子。
他说:“子君,你瘦了。”
“得多谢我那个洋老板,事事折磨我,害我没有一觉好睡,以前节食节不掉的脂肪,现在一下子全失踪,可谓失去毫不费功夫。”
“你现在像我当初认识你的模样。”涓生忽然说。
“哪有这种可能?二十年啊。”我摸摸头发,“头发都快白了。”
“瞎说,我相信尚有许多追求你的人。”
我改变话题:“我日日思念安儿,说也奇怪,她在香港时我们的关系反而欠佳。”
“两个孩子现在都亲近你。”他低声说。
“你的生活尚可?诊所赚钱吧?”我说。
“对,子君,我打算替你把房子的余款付掉。”
我的心头一热,不是那笔钱,而是我对他绝无仅有的一点恨意也因为这句话消除,反而惆怅。
“你方便?”我问,“我自己可以张罗。”
他惭愧地转过头,“你一个女人,没脚蟹似,到哪儿去张罗?”
“我再不行也已经挨过大半年。”
“不,我决定替你把房于付清,你若不爱看老板的面色,可以找小生意来做。”
我微笑,“我不会做生意。”
“你看起来年轻得多,子君。”涓生忽然说。
“什么?”我奇问,“我年轻?涓生,这一年来,我几乎没挨出痨病来。”
“不,不是容貌,我是指你整个人外型的改变,你仿佛年轻活跃了。”
我摇摇头,“我不明白,我连新衣服都没添一件,心境也不十分好,老实说,我苍老得多,我学会假笑,笑得那么逼真,简直连我自己也分不出真伪,假得完全发自内心。涓生,你想想,多么可怕,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是不是就这个意思?我不但会假笑,还懂得假的呜呼噫唏,全自动化地在适当的时间作出配合的表情。涓生,我落泊得很,你怎么反说我年轻?”
涓生一边听一边笑,笑出眼泪来。
我自己也觉得十分有趣,没想到半途出家的一个人,在大染缸中混,成绩骄人,子君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子君,现在的子君修练得有点眉目矣。
涓生的眼泪却无法阻止,也不是汩汩而下,而是眼角不住润湿,他一直用一方手帕在眼角印着印着,像个老太太。
我忽然觉得他婆妈。
他在我面前数度流泪,不一定是因为同情我的遭遇,依照我的推测,许是他目前的生活有点不愉快。但凡人都会学乖,想到涓生紧逼我去签字离婚的狠劲,我心寒地与他之间划出一条沟,只是淡淡地抿着嘴,笑我那真假不分的笑。
过很久,涓生说:“我打算再婚。”
那是必然的,那女人志在再婚,否则何必经此一役。
我点点头。
“我觉得一切都很多余,离婚再婚,”涓生嘲弄地说,“换汤不换药,有几次早上起来,几乎叫错身边人为‘子君’……”
我听着耳朵非常刺痛,看看表,与他约定时间去接安儿,便坚持这顿下午茶已经结束。
涓生要送我,我即时拒绝,走到街上,一马路人头涌涌,人像旅鼠似的整群成堆地向码头、车站涌过去涌过去……
到码头天已经深黑,腰有点酸痛,只想小轮船快快来接载我过海,到了彼岸的家,淋淋热水浴,也似做神仙。
摇摇晃晃过甲板,争先恐后上船,一个空位上放有文件信封,我欲将它移开坐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连忙说:“有人。”
我坐下,对他说:“公共交通工具,不得留位。”况且别的地方已没有空位。
他衣冠楚楚居然同我争,“可是我的朋友明明马上要来了,你为什么不坐别的地方?”
我顿时冒火,“我后面也跟着十多个姨妈姑爹,你肯不肯让位给他们?公共交通工具的座位,先到先得,我何尝不是付两元的船资?”
那男人犹自说:“你这女人不讲理。”
“我不讲理?亏你还穿西装,”我骂,“你再出声,我叫全船的人来评理。”
烂佬还怕泼妇,他顿时不出声,其他的船客纷纷低头作事不关己状,我一屁股坐在那里不动,雄纠纠气昂昂的模样,不知道这种勇气从什么地方来,又会跑到什么地方去。
船到岸,我急急回家。
泡杯热茶,深深觉得自己真的沦落,与这种贩夫走卒有何可争?但也觉得安慰,至少我已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脚还没伸长,门铃响。
我非常不愿意地去应门,门外站的是陈总达。
我心中一阵诧异。是他,我都忘了这个人。
我不大愿意打开铁闸,只在门后问他:“老陈,有什么事?时间不早了呢。”
“可以进来喝杯茶吗?”
想到他一向待我不错,一心软就想开门,但又立刻醒觉到“请客容易送客难”,放了这么个男人进来,他往我沙发上一躺,我推他不动,又抬他不走,岂非是大大的麻烦?我警惕地看着他,险些儿要拍胸口压惊,原来老陈双颗红彤彤,分明是喝过酒来,这门是无论如何开不得的。
我温和地说:“老陈,改天我们吃中饭,今天你请回吧,我累得很。”
“子君,你开开门,我非常苦闷,我有话同你说。”
“你请速速离开,”我也不客气起来,“叫邻居看着成何体统!”我大力关上门。
他犹自在大力按铃,一边用凄厉的声音叫道:“子君,我需要你的安慰,只有你明白我,开门呀,开门呀!”
我再度拉开门,警告他:“老陈,别借酒装疯,我限你三分钟内离开此地,否则我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