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总达有种形容不出的欢喜,他对我很好,我看得出来,希望他不是时下那种急色儿,他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小人物,闲时略为东家长西家短是有的,真要他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除非喂他吃豹子胆。
对这样的中性人物,我是放心的——我又什么不放心?我已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
人们对我怎么想呢?
我唯一知道的混合酒是“蚱蜢”,那时涓生喜其颜色悦目,时常调来吃。
陈总达的开场白很奇特,他说:“发了薪水了。”
我居然很有共鸣,“是,发了薪水。”
“你自己一个人花吧?”他试探问。
“是。”我点点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他说。我呷一口酒,洗耳恭听他的下文。
“我那份薪水一家开销呢。”他感叹。
“呵,多少个孩子?太太没有做事?”
“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正在念小学,太太即使出去做,也不过赚千儿几百,干脆在家充老妈子算了。”
我点点头,“现在一万元的月薪也不是那么好花的了。”
他像是遇到知己,“可不是,你以前的先生是干哪一行的?”
我很辛酸,答道:“做些小生意。”
他狐疑,“他们说是西医。”
明知故问,我也变得会耍花招了,我问,“你信他们还是信我?”
“可是传得好厉害呵,说跟女明星辜玲玲走的,便是你的前夫。”
我的酒意涌上来.便说,“辜玲玲?没听说过。”
这时候有人在我背后拍一记,“子君,你怎么在这里?”
我转头:“唐晶。”
连忙拉着她的手。
“来,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说拉起我。
我说:“我才喝了两口,刚坐下。”
她也不跟我多说,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
我只好向陈总达挥手执意。
在车子里我对唐晶说:“我没有醉。”
“我知道你没有醉。”
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艳的化妆打扮,厌世的神情,益发衬托得我十分猥琐、我低下头来。
“我不想你跟那种对时坐喝酒,不出一小时,人家就视你为他的同类。”唐晶教训我。
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怎么交代才好。
“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后嫌她闷的小男人小职员。子君,你再离十次婚,也不必同这种人来往。”
我不响。
“寂寞?”唐晶问。
我点点头。
“他们也未必能帮你解决问题。”唐晶说。
我说:“今日发了薪水。”借故叉开话题。
“太好了,有什么感受?”
“作孽,”我叹口气,“真是血汗钱。唐晶,我勿想做下去了。”
“你奶奶的,你再跟我说这种话,我剥你的皮,”她恼怒万分,“现在只有这份工作才可以救你,你看不出来吗?”
我叹口气,“我说说而已,不敢不做。”
“你如果寂寞,我介绍你看红楼梦。”
“闷死人呢。”
“你才闷死人。”她气道。
唐晶将车开到她的家去,我们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将两本深蓝色的线装破烂的书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劲来看,略翻一下,看到两行警句“……一世无成,半生潦倒。”有点意思。
“咦,”我说:“这不是我吗?”
“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说,“一事无成,半生潦倒。”
“潦倒也有人争?”我白她一眼。
顺手拾起一本杂志,看看封面:“……张敏仪是谁?”
“一个很能干的女子。”
我问:“她能干还是你能干?”
“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
“你认识她吗?”
“点头之交。”
我将手中的一杯酒一干而尽,“她快乐吗?”
“我没敢问。”唐晶说。
“见高拜,见低踩,”我哼一声,“见到我什么话都骂,见到人家问也不敢问。”
“你醉了。”
“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
朦胧间听见她说:“不怎么样,明天还得爬起来上班。”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两个大肿眼泡。
上班去了。
陈总达一见我便迎出来,我有点歉意。
他很温和地问:“你的朋友是不是叫唐晶?”
“你认识她?”我讶异。
“顶顶大名的女强人。”陈微笑。
“她最不喜欢人叫她女强人。”我微笑,“而且她不是女强人。”
陈总达艳羡地问:“她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既好气又好笑,没想到有人羡慕我认识唐晶,这真是个名气世界,而唐晶又如此向往张敏仪,忽然之间,我感慨得很。
闭门在家里坐着,怎么会知道撩会上有这种现象。
还未与陈总达细说,就有电话找我,这么早,是谁呢。
电话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
“姐?我是子群。”那边的声音沙哑可怕,完全不像子群,“我在家附近的派出所,快来保释我。”
“你在派出所?”我发呆,“怎么回事?”
“你来了再说。快来。”她挂上电话。
我没有胆子跟布朗请假,只通知女秘书家有要事要出去两个钟头。
赶到派出所,一看就明白了。
子群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脸上一块青一块紫,显然是挨过打,她对面坐着个洋人,大块头,粉红色的脸,蓝色的眼睛,一身金毛,面孔上都是指甲痕,同样的伤痕累累。
女警们在轻轻讪笑。
我只觉得羞辱。
跟洋人闹成这样,值得吗?我浩叹。
被人占了便宜,下次要学乖,闹得天下皆知,以后挂着个蠢鸡招牌,走也不要走。
真没想到子群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的。
我并没有言语,这不是教训人的场合与时间,我替她办手续保释,忍不住质问警察,“为什么你们不控告洋人?”
警察笑道:“是令妹要纵火与洋人同归于尽,洋人报的警,我们破门而入,现在控告令妹几项罪名,你们请好律师,准备上堂吧。”
真气得我几乎昏厥过去。子群也太伟大了,我还未曾打算与史涓生同归于尽,伊与外瘪三倒要效同命鸳鸯,我服了伊。
她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泣呢,我心中除了厌恶,什么感觉也没有,办妥手续,我带她出派出所。
“姐……”她淌眼抹泪地拉住我,还想诉说些什么。
我撇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我不想听,咱们受洋人的气,打八国联军时开始,你似乎不必再做殉道者。”
“他骗我,姐,他骗我——”
“他骗你什么?”我抢白,“愿赌服输,这话是你用来教训我的。香港的洋人,拿把扫把随便在哪间银行门缝子里扫一扫,扫出几千个,个个一模一样的德性,你还跟他们打打杀杀地动真情?吧女还比你高几等,混不来就不要混,祖宗的脸都叫你丢尽,现在还要对簿公堂,判你坐三个月的牢,你以后就不要在香港活了。”
子群闻言怵然而惊,一副又急又悔的表情,哭个不停。
“你回家吧,找个相熟的好律师,我要去上班。”
“姐,你不要离开我!”平常的泼辣一去无踪。
“我现在不比以前,现在我的时间卖给公家,”我叹口气,“我不想与老板过不去。”
我残忍地离她而去。
在外头讨生活,人的心肠会一日硬似一日,人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人。
回到公司,布朗立刻差女秘书传我入室。
我不待他开口,立刻致歉,推心置腹,将刚才发生的大事说一遍,为求保护自己,出卖子群,声声埋怨她连累我浪费时间,以致引起我老板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