珉珉问:“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坐?”
小子答:“丽堂问教授功课,我不方便在一边打扰。”
“不,”珉珉哈地一声,“我家气氛最轻松,张小姐每次都在我们家喝完下午茶才走,她喜欢薄荷加蜜糖,不是吗?”
那小子脸色已经大变。
年轻小伙子有什么涵养,女朋友叫他管接管送,叫他在楼下等,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已经不晓得多委屈多不耐烦,但他迷恋她那盈盈眼波,无可奈何,只得开四十分钟车来,再开四十分钟的车去,满以为她在楼上赶功课是正经事,没想到她叫他日晒雨淋,自己却与那教授享用茶点,把他当什么,傻瓜、小厮、司机?
那天下午阳光猛烈,珉珉用一只手掌遮在眼眉,眯着眼,欣赏小伙子的表情。
“上来呀,”珉珉说,“我邀请你。”
小伙子见有人同情他,益发生起气来,“我不口渴,你上去代我告诉张丽堂,她在五分钟之内不下来,我就把车子开走,你叫她自己乘公路车。”
他的车子泊在一旁,是部红色开篷小跑车。
珉珉笑说:“好的,我代你告诉她。”
她咚咚咚走上楼梯,揿铃。
门一打开,珉珉就听见一阵爽朗的娇笑声。
有什么事值得那么好笑,奇怪,珉珉一直到了后来,都不明白张丽堂为何笑得那么起劲。
珉珉慢慢走进去,放下书包。
张丽堂看见她,转过身来,“噫,小妹,放学了。”
吴豫生笑问:“今天怎么样,愉快吗?”
珉珉平静地说:“张小姐,送你来的那位先生说,要是你在五分钟之内不下去,他就把车开走,叫你自己乘公路车。”
张丽堂几乎即刻收敛了笑容,又惊又怒。
吴豫生并不知道一直有个司机在楼下等这个女学生,也十分错愕。
张丽堂把事情在心中衡量一下,分个轻重,她此刻还需要这个人来回接她,于是她站起来强笑道:“那我先告辞了。”
珉珉把茶几上的一叠书交还给张丽堂。
她匆匆忙忙下楼去了。
珉珉走到楼台,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张丽堂:“你搞什么鬼?”
男生:“我受够了。”
张丽堂的声音充满嘲讽:“你打算怎么样?”
男生:“以后要来你自己来。”
“神经病,人家来做功课——”
“上车!做什么功课,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贩卖生藕。”
张丽堂恼羞成怒,把手上的书摔向男朋友。
成叠书跌到地上,那男生只是冷笑,不肯替她拾。
张丽堂有点儿彷徨,不知如何下台。
终于她男朋友弯下腰去,拾起一叠笔记。
她松一口气,揩一揩眼角的泪印。
“这是什么?”小伙子大吃一惊。
“什么是什么?”
“张丽堂,难怪你天天到这里来磨,原来有这样的好处。”小伙子搧着手中文件,“你太有办法了!这是本年度英国文学硕士班的试卷!”
“你说什么?”
珉珉一直站近栏杆在看这场好戏,忽尔听得父亲叫她。
“珉珉,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她连忙转过头来,走进客厅去,“我想要一杯蜜糖茶。”
父亲斟茶给她。“张小姐走了没有?”
她答:“走了。”
吴教授讶异,“她为什么不把男朋友也叫上来呢?”
珉珉坐下来,呷一口茶,忽然笑了,“谁知道呢?”
吴豫生一边吸烟斗一边埋头读起报纸来。
珉珉看着天边黄昏彩霞,隔一会儿,放下杯子,回房里做功课。
过了两天,珉珉放学回家,看见张丽堂坐在客厅里,对着她父亲哭。
只听得吴教授对他学生说:“你根本不应该上这里来,今天早上在教务室对着凌教授已经讲得清清楚楚,校方不得不勒令你退学。”
张丽堂掩住脸边哭边说:“吴教授你知道我是清白的。”
“张小姐,但是试卷怎么会在你身上?”
“我不知道,有人将它夹在我的书里,有人栽赃害我。”
“但它由你那位经济系的同学发现,并且转呈校方。”
张丽堂泣不成声,“他怀疑我移情别恋,他存心要我好看,教授,我真是冤枉。”
吴豫生万分尴尬,“你且别哭,喝杯冰水,冷静一下。”
“教授,我差三个星期就可以毕业,我一直是你的优异生,你难道不相信我?”
“张小姐,幸亏试卷一直由凌教授保管,否则大家都知道你常来我处,连我都脱不了于系。”
“教授——”
吴豫生叹口气,“张小姐,你请回吧。”他站起来,走进书房,关上门,不再理会客人。
珉珉缓缓走到张丽堂身边,看着她。
张丽堂强忍悲痛,抹干眼泪。
珉珉淡淡地问她:“你要不要再喝一杯冰水?”
张丽堂忽然听到声音,吓一跳,彷徨地抬起头来,过一会儿她说:“不,我要走了。”
珉珉问:“有没有人开车送你走?”
张丽堂这才发觉这小孩在调侃她,她不置信地看着珉珉。
珉珉将手自身后拿出来,拇指与食指间夹着张丽堂稍早时送给她的那页象牙书签。
珉珉用另外一只手打开张丽堂的书,把书签夹进书里,轻轻说:“还给你。”
张丽堂当场呆住,她如遇雷殛,瞪住这脸容清丽的小孩,过很久很久,用极低的,她自己都不置信的语气问:“是你?”
珉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双手捧着书交给客人,“你可以走了。”
“你,是你。”张丽堂梦呓般声音。
吴豫生的声音传过来,“珉珉还不让张小姐走?”
珉珉走到走廊尽头,拉开大门。
张丽堂身子如梦游似游出吴家,一直喃喃说:“不,不,小孩子不会这样害人。”
珉珉在她身后关上门。
吴豫生问女儿:“她同你说什么?”
珉珉答:“她一直哭。”
“很可怜哪,一次作弊,永不抬头,我们一直不明白她怎么会得到试卷的草稿。”
珉珉不出声。
吴豫生惋惜地说:“而且结交一个那样的男朋友。”
这件事,像其他一切的事,随着时间,逐渐淡出。
珉珉生日,阿姨请她喝茶。
珉珉要薄荷蜜糖茶。
阿姨诧异,“谁教会你喝这个?”
珉珉不出声。
阿姨想起来,“你父亲有个女学生,赌,有一阵老来串门那个,好像就是喝这种异香异气的茶。”
珉珉笑一笑。
“她没有事吧,好像不大来了,开头很有一点儿野心,仿佛想做教授夫人的样子,奇怪,忽然销声匿迹了。”
珉珉没有置评。
阿姨笑了,“珉珉,你把她怎么了?”
珉珉到这个时候才抬起眼来,雪亮的目光“刷”一声看到她阿姨心里去。
阿姨静下来。
很明显,珉珉不愿意有人提这件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阿姨识趣地顾左右而言他。
小小的珉珉有种威严,懂得用目光、表情、姿势来表达心中的意思,不消说一言半语,旁人已经知道她高兴抑或不悦,接受抑或拒绝一个意见。
许多大人都做不到,所以叽哩喳啦不停他讲话,珉珉却天生有这个本事。
这个时候,她伸出手来握住阿姨的手。
陈晓非很是安慰,知道珉珉仍然把她当朋友。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忌惮珉珉?不复回忆了。
吴教授的宿舍又静下来。
不再听到一连串铃似的笑声,珉珉也笑,但最多是露齿微笑,她从未试过仰起头哈哈哈,或是低着头咭咭咭地笑过,她懂得笑,但是不晓得怎么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