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也是资产。”梁永燊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珉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燊准时下班,进得门来,他笑道:“猜我带了谁来?”
珉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来,像一只猫似,鬃毛微微扬起,全神贯注凝视门外。
小梁身后转出一个女子,伸着双臂,“吴珉珉。”
珉珉一见她,心头一松,双目顿时红了,“莫意长。”
梁永燊笑道:“这次我可做对了。”
“意长,”珉珉拥抱着旧友,眼泪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况可好?还在结婚中吗?怎么胖了这许多?这次回来,是探亲抑或公干?有没有机会住在我们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长大吃一惊,推开她,“你真是吴珉珉?天啊,原来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毁一个人,你瞧你脱胎换骨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三分钟内说的话比往日整月还多,你完了。”
梁永燊在一旁摇头,“真有得说的。”索性到书房去避开她们。
“意长,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们是妯娌。”
珉珉颓然,“还没到中年已经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意长静下来,沉思一会儿,“我们少年时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珉珉不语,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说:“意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长说,“你问不出口。”
珉珉说:“你还记得惠长吧,惠长怎样了?”
“还过得去。住大都会,学美术,出院后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不过不要紧,艺术家统统神经质。”
“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我时常做噩梦,看到身上长长的伤口裂开来,有时候一颗心出来,我急忙用手接着,看着它还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长苦笑。
事情可以说出来,可见已经不能刺激她了。
“意长,这件事里,我也有错。”
“珉珉,你怎会这样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我与惠长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抢来抢去,没有宁日,邱进益开头夹在我们当中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珉珉抬起头。
“一点儿都不错。”
“我总觉我是罪魁。”
意长笑,“每一个美丽的少女都拥有若干杀伤力,为着虚荣心,也泰半不介意略为内疚地揽事上身。但相信我,吴珉珉,你、我,甚至是惠长,不过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罢了。你看,我们一样结婚,一样发胖,一样会憔淬,”
珉珉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着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珉珉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着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现在呢,还保留着这习惯吗?”
珉珉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燊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过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燊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燊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燊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燊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燊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燊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燊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燊主持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