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麽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麽,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甚麽不,你同我们有甚麽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公寓终於收拾乾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甚麽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麽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麽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铭心张大嘴,“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
“是,你深深爱上了我。”
“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
他改用国语说:“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
铭心颔首,“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是多麽重要。”
“谢谢你夏老师。”
夏铭心说:“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
卓元声凝视她,“永远的小工蜂。”
“我也承认这是事实。”
“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一绺钿发挂下来,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劳动气息。”
铭心温柔地说:“与弱不禁风的卓家女性来比,是另外一种人。”
“元心现在也有工作了。”
“过来探访她。”
“一步一步来。”
“别再喝太多。”
他叹口气,“也该苏醒了。”
铭心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边现款交给卓元声,“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一有工作立刻还你。”
他送她到飞机场。
铭心说:“我对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铭心的学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却已经失去王百就律师的踪迹。
铭心问徐太太,“王律师呢?”
“呵,到美国休假去了,夏老师,原来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没声价道歉。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夏老师,你对他有兴趣?”徐太太十分为难。
“别担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气,“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是,听说他与女友一起到旧金山去。”
“结婚?”
“他不允透露,据说家长反对,坚持不肯参加婚礼。”
元心并没有同她讨论这件事,叫铭心遗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见解又叫铭心敬佩,她这样说:“嫌人家甚麽呢,许多人千拣万拣,结果拣只烂灯盏。”
铭心微笑,“只要当事人高兴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师,你当然比我更开通。”
铭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开她,这麽说来,元心并没有忘记过去,她只是不想提起过去。
铭心去她家探访,门打开着,人去楼空,经纪正领人看房子。
原来已经搬走。
在厨房里,有弃置的报纸,报道的是同一宗新闻:“一个金融风暴,令卓家两间上市公司及私人财政受到重创……”,角落还有小孩的旧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当满意,与经讨价远价。
他走了,经纪过来招呼铭心,“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宽敞的出租公寓。”
“旧屋主走得相当匆忙?”
“租约届满。”
卓家的人永远神出鬼没,表面上已比从前随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铭心又一次看到一间空屋。
连小元心都这样,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拨电话给卓元声。
他人不在,只余录音机说话:“请留言。”
“元声,我是夏铭心,电话线接驳妥当了?请多多努力。”
讲完之後,才发觉自己像那种在小学生饭盒里留便条的妈妈:“小明,妈妈爱你,好好用功读书”,“妹妹,留意听老师教功课。”……
她凄凉地笑了。
双臂绕在胸前,不知不觉,轻轻抚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电话钤响.咦,莫非是卓元声回来了。
“我们是奥兰度律师楼,找夏铭心小姐。”
铭心吓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声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认识,但他已经去世。”
“是,他已故世。”
铭心的声音放得很轻,“有甚么事?”
“他有一封遗嘱在我们这里。”
“到现在才读遗嘱?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们在上星期才开启遗嘱。”
“为甚麽?”
“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由。”
“遗嘱内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聪明人,我们颇费了一点劲找你。”
“他有东西给我?”
“是的,请你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来一趟。”
“他留甚么给我?”
“我们约个时间面谈好吗?”
“我下午可以出来。”
铭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画像面前,摘下来,抢在胸前,精神有点恍惚。
下午,走进奥兰度的事务所,才发觉律师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衣饰考究,看样子生意不错。
“夏小姐,请坐。”
另有秘书来核对夏铭心的公民证。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遗作赠予你。”
铭心怔住,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酸痛,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流出血来。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举行一次小型画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欢迎?”
“我知道,他的画已经升值,三十幅大约可卖到--”她说一个数目。
“你的资料正确,而且,将来行情还会上涨。”
铭心的脸缓缓转过去,不发一声。
奥兰度女士忽然轻轻说:“你们是爱人吧。”
铭心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