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递过两杯香槟。
许仲智觉得自己实在需要这杯酒,一饮而尽,破涕为笑。
真没想到如心肯花那样的心思来讨他欢喜。
周如心并没有升学。
她在华人集中的商场找到一个铺位,开了一家古玩修理店,仍叫缘缘斋,英文叫衣露申。
居然有熟客路过笑道:“呵,搬到温埠了。”
可不是都来了。
如心的工作量不轻不重,还真有得做的。
——“在外国出生的孙儿又同外国孩子一样顽皮,全部古董缸瓦都摔破为止。”
“寄运时还是遭损伤,虽有保险,还是心痛。”
“来时走得匆忙,没时间修补,周小姐也移民过来了最好。”
如心不是没事做的。
第十章
最大的意外之喜是,聘请店员的贴一粘出,即时有人应征,且多数是卑诗大学学生。
如心选中一个红发绿眼的美术系毕业生史蔑夫。
大妹一见,呆一会儿,“什么,是男生呀?”
如心笑:“缘缘斋没有种族性别歧视。”
二妹颔首,“姐姐做得对,阴盛阳衰,不是办法,现在多个男生担担抬抬,比较方便。”
史蔑夫好学,像一块大海绵,吸收知识,又愿意学习粤语与普通话,如心庆幸找到了人。
这时,有客人想出售藏品,“家父去世,留下几件器皿,能不能请你鉴定一下。”
如心连忙推辞,“你拿到苏富比去吧。”
“几件民间小摆设,大拍卖行才不屑抽这个佣,我打算搁贵店寄卖,四六分帐。”
如心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得史蔑夫在身后说:“你四我六?”
如心吓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那客人已经大声答好,欣然而去。
如心吓一跳,这,缘缘斋可不就成了黑店吗?
史蔑夫好像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笑道:“放心,人家还三七拆帐呢。”
“那么厉害?”如心不置信。
史蔑夫却甚有生意头脑,“我们需要负担铺租灯油、火蜡、伙计、人工,不算刻薄了。”
如心笑,“你是我所认识唯一会计算成本的艺术家。”
“我不想捱饿。”
“你不会的。”
“周小姐,你揶揄我?”
“啐!我称赞你才真。”
半年下来,不过不失,没有盈余,亦无亏蚀,打和。
大妹怀疑,“姐,你有无支薪?”
“有。”
“支多少?”
“同史蔑夫一样,支千二。”
“史蔑夫有佣金,你有什么?”
“这——”如心摸着额角赔笑。
“一千二,吃西北风!”
二妹也接着说:“叫许大哥来核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是许仲智摇头兼摆手。
“我才不管这盘闲帐,能做到收支平衡已经够好,周如心自有主张,我不好干涉。”
如心就是欣赏许仲智这一点。
两个妹妹哗然,“将来我们也要找这样宠女友的男朋友。”
许仲智同如心说:“记得衣露申岛住客王先生吗?”
如心答:“当然。”
“他想见你。”
“在岛上见面?”
“是,原来这半年他一直在岛上居住。”
“噫,我还以为他是个大忙人,衣岛只作度假用。”
“本来是那样想,不知怎地,一住便舍不得离开。”
如心讶异,“那么,他庞大的生意帝国又怎么办?”
“据说已陆续发给子孙及亲信打理。”
“呵,有这样的事,我愿意见他,一起喝下午茶吧。”
“我帮你去约。”
片刻回来,小许说:“他明日下午有空,你呢?”
“我没有问题。”
第二天,来接他们的仍是罗滋格斯与费南达斯。
一见如心,热情地问好。
见他们精神状况良好,如心知道王先生待他们不错。
船到了,王先生已在码头附近等。
如心一下船便说:“王先生,怎么敢当。”
王老先生呵呵笑,“周小姐我好不想念你。”
他与她一起走进屋内,如心一看,四周围陈设如旧,好不安慰。
“王先生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
“不,孙子们放暑假时才来过,我在泳池边置了个小小儿童游乐场,你不介意吧?”
“王先生你别客气。”
他为她斟茶。
“原本我添了个苏州厨师,他过不惯岛上生活,请辞,只得放他走。”
“吃用还惯吗?”
“还可以,我很随便。”
“越是大人物,越是随和。”
“周小姐你真会说话。”
如心连忙站起来欠欠身,“我是由衷的。”
“看得出来,周小姐的热诚是时下年轻人少有的。”
如心笑笑,“王先生叫我来,是有话同我说吧。”
这时,马古丽满面笑容过来递上点心。
王先生答道:“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只不过趁有时间与周小姐叙叙旧。”
“那很好。”
但是如心注意到他其实的确有话要说,他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停了下来。
如心耐心等他开口。
是这一点耐心感动了所有老人吧。
今日的年轻人总算学会尊重儿童,可是对老人仍像见到瘟疫。
如心自觉幸运,她所认识的老年人都智慧、讲理、容忍。
王先生终于开口了,“周小姐,你住在这岛上的时候,可有发觉什么异象?”
如心不动声色,“异象?没有呀。”
王先生笑笑,“也许迹象并不显著,你给疏忽掉了。”
如心小心翼翼,“王先生你举个例子。”
“好的,譬如说,周小姐,你可有听到音乐?”
如心笑一笑,一本正经地答:“开了收音机,当然听得到音乐。”
“不,”王先生放下茶杯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看着蔚蓝色大海,“不是收音机里的音乐。”
如心一凛,不出声。
“下午、黄昏、深夜,我耳畔时时听到乐声,我心底知道,那并非出自我的想象。”
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如心脱口而出,“可是听到一首叫‘天堂里陌生人’的歌?”
王先生转过头来,十分诧异,“‘天堂里陌生人’?不不不,我听到的是苏州弹词琵琶声。”
什么!
“周小姐,你没有听过弹词吧?”
如心不得不承认,“没有。”
王先生笑了,“也难怪你。”
“可是我知道它是一种地方戏曲,戏曲传诵的多数是民间故事,像庵堂认母,像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王先生鼓掌,“好得很,一点不错。”
如心温柔地说:“王先生,你不可能在衣露申岛上听到苏州弹词。”
“我也是那么想,其实我对弹词并不熟悉,只在童年时与大人参加庙会时听过。”
如心问:“什么叫庙会?”
“嗯,是乡下一种庆祝晚会,多数于节日选在祠堂或庙前空地举行,请来戏班表演,供村民欣赏。”
如心点头,“啊。”
那种温馨的记忆迄今犹新,依偎在大人怀中,吃炒青豆、豆酥糖,耳畔是歌声乐声,虽然不十分懂,也觉得如泣如诉,抬起头,看到满天星星,远处有流萤飞舞,大人用扇子替我赶蚊子,很快,头便枕在母亲膝上熟睡……那真是人生最快乐无忧的一段日子啊,每当我遭受挫折心烦意乱之际,我便想,假如时光永远停留在孩提不要前进便好了。
如心微笑,王氏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了,几乎没有不可达成的愿望,只除出这项心愿。
由此可知,金钱并非万能。
“周小姐,没想到刹那间我便垂垂老矣,最近住在岛上,可能因为心静,耳畔老听到琵琶声,啊,我是多么怀念母亲。”
“她一定非常慈祥。”
“是,她爱穿雪青色褂子,梳髻,缠足,一张脸雪白……”
一定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