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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她读到深夜,忘记除下隐形眼镜,第二天双目通红。

  蒋太太怪心痛地说:“去配副软的吧。”

  祖母却瞪她一眼,“花样镜真多,都是没有兄弟,所以宠成这样。”

  无论谈的是什么题材,老太太总有办法扯到她的心头恨上去。



  南孙也学着她母亲,聋了半边耳朵。

  连蒋太太都说:“南孙虽是急性子,却从未顶撞过祖母。”

  南孙怀疑自己从出生那日就惨遭歧视,已成习惯,她放下历史课本,“抗战八年,大家还不是都活着。”

  家里环境忽然好转,蒋先生外快显著增加,嘴里老说:“七二七三年那种光景是不可能的了,但真没想到还有今天。”

  置了汽车,雇了司机,专门哄撮老太太,送她来往礼拜堂。没过一会儿,蒋太太的麻将搭子也换掉,仍然出去打,不过打得比较大。

  在父母面前,南孙从不问钱从何来,在好朋友面前,更加提也不敢提。



  唯一踏实的可靠的,是成绩表上的甲甲甲。

  八月中,锁锁打电话来找。

  “考得怎么样?”

  南孙心头一阵暖和,她没有忘记。

  “全班首名?”

  南孙傻笑,“我又不会做别的。”

  “出来同你庆祝。”

  “你还在时装店做买办?”

  “我进了航空公司,下星期飞欧洲线,今晚我来接你。”

  “不不不,我们约个地方等。”

  “随便你。”

  朱锁锁例牌迟到二十分钟。

  一身黑色,宽大的上衣前面没有怎么样,后面另有千秋,完全透空,有意无意间露出雪白的肌肤,窄裙,丝袜上有水钻,九公分高跟鞋,小格子鳄鱼皮包,叫的饮料是威士忌加冰。

  分了手才短短一年,南孙觉得她俩再也没有相同之处。

  锁锁像是懂得传心术,说道:“我仍然留着长发。”

  “我也是。”

  “你那个要烫一烫了,否则看上去十分野,不过你是学生,自然一点只有好。”口吻老气横秋,像个前辈。

  “同学们都剪掉了。”

  “一下子潮流回来,留长要等好几年,我才不上当。”锁锁笑。

  仿佛这次见面,完全是为着讨论头发的问题。

  终于锁锁说:“你也变了,比去年沉实得多。”

  “嗳,也许功课实在紧张,考不上这两年就白费,谁也甭妄想出国。”

  “有没有春天才不重要,最好做学生,年年有暑假。”

  “谈谈你的新工作。”

  南孙希望她飞来飞去之际,不再会有空到大都会客串。

  锁锁却不愿谈这个问题。“最近看了什么好小说?”

  “对了,你到伦敦的话通知我,想托你买几本书。”

  “包我身上。”她点起一枝烟。

  “有没有找到舅母?”

  锁锁一怔,像是刹那间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

  南孙即时后悔,立刻改变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带男伴出来。”

  “还没有固定的男友,你呢?”

  “也没有。”

  锁锁感喟地说:“见得人越多,越觉得结婚是不可能事。”

  南孙奇问:“你想结婚?”

  “才不呢,”锁锁骇笑,“咦,那些男人。”像是在大都会耽过,从此怕了男人。

  “会有好人的。”

  “在大学里也许,但好的男人泰半像沉静的孩子,你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也是很累的一件事。”

  南孙想业没想过这一点,也不明何以锁锁有这种过来人的语气。

  锁锁看南孙吃个不亦乐乎,笑说:“你仍是个孩子。”

  南孙说:“这是性格问题。”

  “我还以为是环境。”

  “管它是什么,只要不影响我们的友谊。”

  正说着,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走过来,“骚骚。”手搭在她肩上,她并没有避开,反而趁势握住他的手,态度亲昵。

  她介绍:“南孙,我同学。这是谢祖宏。”

  南孙点点头。

  只听得小谢笑道:“可让我碰见了,天天说没空,幸亏同女孩子在一起,算你。”

  他笑着回自己的桌子,一大堆人,男的全像金童,女的都似玉女,略嫌纨绔,但不失天真,南孙不讨厌他们。

  她以熟卖熟地问;“谢祖宏干哪一行?”

  “吃喝玩乐。”

  “啊?”

  “他什么都不干,他家里做航运。”

  “追你?”

  “但凡穿裙子的都在他追求之列。”

  “是要有这种人才显得热闹。”

  “谁说人没有命,不由得你不妒忌。”锁锁用眼角瞄着那一桌。

  南孙按住她的手,“但社会也有你我的地位,我们会成功的。”

  锁锁只是笑,叫结帐,领班说谢先生已经付过。

  这时小谢又过来坐下,“明天,”他缠住锁锁,“明天一定要答应我出来。”

  锁锁说:“明天我在巴黎,你也来吧。”

  “咄,来就来,又不是稀罕的事。”

  锁锁笑,“那么巴黎见。”

  她拉着南孙离去。

  “明天你真去巴黎?”南孙问。

  “不,是罗马。”

  “你何苦骗他,说不定他真去了。”

  锁锁笑不可抑,“真,他那种人的世界里有什么叫真。”

  她一点也不相信他,可是在他面前,又装得一丝怀疑也没有,这种游戏,需要极大技巧。

  南孙不禁羡慕起来,离开学校就可以玩疯狂游戏,待她数年后毕业,锁锁已是九段高手。

  “谢家有一只豪华游艇,几时叫他借出来我们玩。”

  七个月后,她又辞去飞行工作。

  南孙每见锁锁一次,就发觉她身上的行头道具又进一步的考究精致。

  不知从什么似乎开始,朱锁锁已经放弃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年轻女子穿素净的颜色反而加添神秘的艳光,她多南孙说,女性到中年反而要选鲜色上身,否则憔悴的脸容加灰秃秃的衣服活像捡破烂的。

  她对这些十分有研究,交的学费也不知有多少。

  开头认为貂皮最矜贵,做了黑嘉玛穿,后来又觉得土,扔在橱角,穿意大利皮革,最后宣布最佳品位是凯丝咪大衣,让南孙陪她去挑。

  走进精品店,南孙不相信衣服上挂着的标价可以在真实世界中找到顾客。

  然而她亲眼看到老老嫩嫩的女性穿插在店堂中,每人双臂拥霸着一堆新衣,满脸笑容喜孜孜地往试衣间跑去,夏季试冬装,冬季试夏装。

  南孙从来没见过如此荒谬现象,这些女人,包括锁锁在内,视穿新衣为人生至大目的之一,但愿她们来生投胎为芭比娃娃,不停地穿换时装。

  当下锁锁爱不释手地选购了一大堆,南孙坐在沙发上看杂志等她。

  为着一件晚装,锁锁几乎与一位中年女士吵将起来,两人都争着要,那妇女有薄而且大的嘴唇,并不打算相让,沙哑的喉咙发出咕哝声响向经理抱怨名店快成为小妖怪的世界。

  终于南孙把锁锁拉到一旁说:“别忘记敬老。”

  锁锁立即慷慨松手,并取出金色信用卡挂帐,南孙留意到编号只得两个字,显然不属于锁锁本人所有,当时并不言语。

  出得门来,锁锁把其中一包交给南孙,南孙一怔,马上摇头。

  “怎么,不喜欢?”

  “学生哪用得着这种排场。”

  “收下。”

  “我不是不爱华丽的衣裳,只是人生在世,总还有别的事可做吧。”

  锁锁瞪她一眼,“这连我也骂在内了。”

  南孙打量她,“你又自不同。”

  “什么不同。”

  “你穿上实在好看。”

  锁锁乐得搂住她的腰。

  春去秋来,在锁锁不停换季当儿,南孙读完预科课程。

  办大学入学当日,南孙还记着祖母上一夜说的话,怀恨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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