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连韶韶都觉得这位苏阿姨反应十分激烈,非比寻常。
“这照片,可以给我吗?”
韶韶答:“我马上叫摄影组同事替我翻底复制。”
邓志能真是一是一,二是二,“苏阿姨,这是你,那是我岳母,请问,两位男士是什么人?”
韶韶没想到邓志能会那样冒昧,不过,韶韶本人也渴望知道。
苏女士凝视照片,“这,”她指着方脸的年轻人说:“这是外子。”
“啊,”韶韶说:“那么,长脸这位呢?”
苏女士不出声。
韶韶问:“是我生父吧。”
苏女士抬起头来,“当年的事,许多我己不复记忆。”
韶韶见她不想说,便握住她的手。
但是小邓不放过这位阿姨,“这是韶韶的父亲
苏阿姨忽然镇定下来,微笑一下,看着邓志能,“小伙子,你倒是个厉害角色。”
邓志能面不改色,“是,我是比韶韶精明。”
苏阿姨无所惧,看着邓志能说,“是,他是韶韶的父亲,他叫许旭豪。”
“人呢?”
“韶韶未出世他已故世。”
“韶韶是遗腹子?”
“是。”
“可是——”
苏阿姨忽然摆摆手,“小伙子,够了。”
韶韶也大不以为然,“大嘴,你怎么把我阿姨当犯人那样盘问?”
邓志能立刻收篷。
这时,苏女士说:“韶韶,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苏阿姨。”
苏女士举起手,“我累了,我们下次再谈吧。”
韶韶还想说什么,苏女士又道:“不用道歉,我明白你们的心情。”
她站起来,这时,韶韶发觉她比进来时老了许多。
咖啡室外自有接她的人。
司机开着辆蓝色德国房车驶近,车子并非最新款式,可见她经济情形一直很好。
送走苏女士,韶韶立刻板起面孔,拿邓志能开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邓立刻举起双手,挡在头上,表示无招架之力。
韶韶恼怒,“人家苏阿姨即使知道往事,也没有义务和盘托出,你不该得罪她。”
小邓一味认错,“是是是是是。”
“再说,人家会以为我同你夹好了做圈套,一个扮红脸,一个做白脸。”
“是是是是是。”
“你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韶韶悻悻然。
“是是是是是。”
“你有完没完?”韶韶笑骂。
“是是是是是,我还能说第二个字吗?”
“况且母亲的事,她不一定全知道。”
“不知全部,也知道八九。”
“你凭什么那样说?”
“她在你两三岁时还见过你。”
韶韶不语。
“她一定目睹你母亲改嫁。”
半晌,韶韶抬起头来,她也明显地比今早苍老了,“我不想再发掘往事。”
“那你为何来见苏舜娟女士?”
“因为我怀念母亲,已与母亲永别,能见到母亲生前好友,也是一种慰藉。”
邓志能搂着妻子的肩膀,往停车场走去。
这时,天正下毛毛细雨,他俩没带伞,也不在乎,在雨中并无加快脚步。
小邓对韶韶说:“即使母亲活足九十九岁,孩子们也总觉她去得太早。”
韶韶抬起头,“家母从来没享过福。”
“生下你,已经是福气。”
“大嘴,你真会讲话。”
“我能不能请求你别在陌生人面前叫我大嘴?”
“苏阿姨是半个自己人。”
“咦,”小邓到这个时候才说,“下雨了。”
他俩已经衣履尽湿。
第二天,韶韶托同事把照片做底片放大。
同事笑道:“着色我就不会了。”
“但是,你一定认识这样的人手。”
“有一位老先生,从前做美工,如今退休了,情商客串,不知行不行。”
“拜托拜托。”
那年轻的摄影组同事侧侧头,“真没想到彩色摄影会这样普遍,黑白底片除却我们这些行家,简直已经没有用。”
“是在六零年代起飞的吧?”
“真正蓬勃,是在七零年左右,人各一机——照相机。”
“这张照片历史悠久。”韶韶轻轻说。
“弥足珍贵。”
“交给你了。”
“我下了班马上替你做。”
做妥后韶韶会给苏女士送去。
放假放久了渴望上班,有初来报到的新生短周都回新闻室来看报纸。
师姐如区韶韶,当然更具归属感。
不知怎地,那没有间隔、闹哄哄的新闻室早已成为她的精神寄托。
母亲生前来过一次,十分讶异。
“女儿你坐什么地方?”
韶韶指一指其中一张写字台。
母亲疑惑,“不是说升了级,环境如此恶劣,如何撰稿?”
韶韶连忙替新闻室辩护:“我们不是装修门面公司,而且,即使是华尔街日报的新闻室,也不隔断,不信你去打听。”
“你的大衣挂哪里?”
韶韶微笑,“我很少穿长大衣。”
母亲无话可说。
“每日在何处午膳?”
“随便乱吃。”
母亲索性噤声。
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辛苦,这一代最辛苦的是已经认为辛苦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第三章
韶韶终于回了家。
邓大夫已经起来,收拾好地方,做了香浓红茶,正在浇露台上的玫瑰花。
韶韶一一看在眼中,深觉幸运,她找到了好拍档,这同本身条件有什么关系呢,许多比她漂亮、出身更好、修养更佳的女性都没有碰到适当的人。
邓志能懂生活情趣,这才是最重要的。
见到妻子回来,替她斟杯茶。
“放完这次假,我俩就聚少离多。”韶韶笑曰。
小邓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噫,放完再说吧,一天的忧虑一天当就够了。”
韶韶最爱他这种乐观的态度。
她到这时才看到电话边的留言,“怎么,苏阿姨一早就打过电话来?”
“是。”
“说些什么,你没有得罪她吧?”
“喂,我又不是生番。”
韶韶紧张起来,“她有什么事?”
“请你吃饭,叫我也去。”
“是在她家吗?”
“不,在外头名贵西餐馆。”
“呵,我马上复电。”
韶韶十分高兴,拨通了电话,“苏女士在家吗?”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韶韶又问了一声。
一位男士才答:“她出去了,你是哪一位?”
“我是她朋友区韶韶。”
那人震动了,“声音那么像!”
韶韶不知他是谁,更不知道她的声音似谁,只得陪笑。
半晌对方说:“舜娟回来我叫她同你联络。”
“劳驾。”
韶韶转过头来,“那位,可能是苏阿姨的丈夫。”
她忽然明白了。
像,当然是像她母亲,他们全觉得姚香如与女儿一个印子刻出来。
韶韶问:“我可像母亲?”
小邓答:“其实不很像,但是外人眼中,三分像已经是十足像。”
“而且,”韶韶微笑,感慨地说,“他们也许十分想念家母。”
小邓抬起头,“嗯,苏舜娟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噫,我不知道,她未曾说,我不曾问。”
“你猜呢?”
“唏,赵钱孙李,张三王五,怎么猜?”
邓志能全神贯注地看着妻子,“我猜,那名字或许会叫你吃惊。”
韶韶“嗤”一声笑,“不如想想穿什么衣服去吃那顿西餐。”
小邓答:“旗袍。”
韶韶忽然想起母亲那件旧丝绒外套。
反正有空,她把它拿到一个开时装店的女友处借蒸气熨斗一用。
女友出来一看,“哗,美。”
说也奇怪,蒸气一喷,丝绒的茸毛又涨鼓鼓竖起来,恢复了七八成旧貌。
“披起它。”
完全合身。
“袖圈窄了点,你的臂膀比外套的主人粗壮些。”
“是,”韶韶恻然,“我们这一代的胳臂上要走马。”